北野天滿宮的集市

春分時節(jié)，偕畫家余啟平、宋克西和柴一茗等人作京都之行。本意只想看看玩玩，結(jié)果大家都淘了不少東西回來，尤其是書。其中瑣細(xì)，不妨略述一二。

來京都的第二天，我們轉(zhuǎn)完住處附近的大德寺，本想正經(jīng)八百去看看美術(shù)館的。于是到鴨川三條橋附近和余老師會合，他說美術(shù)館不遠(yuǎn)，就在平安神宮邊上，可以步行過去。老余在京都住過十多年，也好舊書雜物，本身就是活地圖。我們沿著三條一直往東走，一路各種雜貨店、古董店、漆器店、文具紙筆店，還有小畫廊等等，走幾步，總有一家等著你。這也要看，那也要看，走得很慢。

好不容易到路口左轉(zhuǎn)往北，遠(yuǎn)遠(yuǎn)望見平安神宮顯眼的鳥居了。還沒有走幾步，老余突然停下來，用手一指右邊巷子說，里面有家很好的舊書店，專賣美術(shù)書籍，他是?？停灰タ纯?？美術(shù)館就再說了。老柴、老宋都是書癡，一聽頓時兩眼放光，于是大家一頭鉆了進去。書店的老板，高高瘦瘦，看上去有點古板。店面不大，由住所改成，里面的書真是蔚為大觀，尤其大部頭老畫冊，一排一排，很有看頭。老宋打開手機，要找一本大德寺五百羅漢圖冊，據(jù)說國內(nèi)孔網(wǎng)上要賣上萬呢，老頭里里外外找了半天，可惜沒有。最后他淘得舊印扇片、線繡圖案樣本等雜書數(shù)件。最好的是一本浮世繪袖珍冊頁，濃艷熱烈，有歌川一派的風(fēng)味。老柴則老鼠跌進米缸里，一會兒一本荻露庵花道手繪稿，一會兒陶器設(shè)計圖手稿、花押冊子、古本寺廟圖案，甚至春宮手稿都被他淘了出來。我總算“情緒穩(wěn)定”，只淘了個雕刻精美的和菓子印模，意思一下。

翌日參觀完三十三間堂攝人心魄的佛像，老余熟門熟路，又帶我們到京都市役所邊上的寺町通。那里布滿了各種舊書店、文房四寶店和畫廊藝術(shù)品商店。三位畫家一腳踏進尚學(xué)堂書店，就出不來了。書店不大，頂天立地全是舊書，由母女倆操持，余老師和她們很熟。里面還有不少日本老賬本，空白的紙頭畫畫效果極好。幾個人大肆搜羅翻檢，我在附近轉(zhuǎn)了一圈回來，他們還沒有收手。要不是畫廊老板梶川先生約我們喝茶吃晚飯，他們估計還不肯罷休。在尚學(xué)堂，除了買到一批舊賬本簿冊外，老柴還淘到一本手寫漬物泡菜手冊，有趣別致。老宋則淘得《書畫必攜名家全書》一種，更有舊印經(jīng)折裝《藥師琉璃光佛本愿功德經(jīng)》一冊，古色古香。

寺町通尚學(xué)堂書店內(nèi)景

3月25日，是京都北野天滿宮的舊貨集市，也是此行重要節(jié)目之一。那天早上，我們步行而去，還沒看到寺廟，就見各路人群三三兩兩往里走。圍著寺廟內(nèi)外，全是舊貨攤子，一眼望不到頭。老宋興致最高，看到第一個貨攤，就迫不及待，買下一張不大的仕女油畫。老柴見了也心急，轉(zhuǎn)到一個老頭的攤位，拿下一張稍大的風(fēng)景，描繪鴨川附近的景色。舊貨跳蚤市場是個大雜燴，什鴿亂盤的東西都有，大都要價不高。我轉(zhuǎn)悠了小半天，沒有覓到自己的物件。于是干脆拉了老柴，找了個咖啡店坐在外面，閑看熙熙攘攘的人群。

休息片刻，繼續(xù)閑逛。慢慢走到一位老者的攤位，有一大盒毛筆，寫了塊牌子，300日元一支任選。我看老人八十多了，老態(tài)龍鐘，心生同情。于是挑了一支不錯的狼毫買下，行話也算“開張了”。斜對面，老柴又看上一個不大的木雕佛像，一手握的樣子，雕工大刀闊斧，干凈利落，頗有17世紀(jì)日本行腳僧円空和尚的佛雕氣象。開價7000日元，要我觍顏還到5000日元，攤主同意了。這時轉(zhuǎn)身看到兩個紙箱，里頭零散地放著一些舊書，上面還壓著一根木桿。拿開木桿，蹲下來閑翻箱子里面的書，開始是一些《日本外國史》之類線裝鉛印的本子，很常見。下面看到零亂的幾冊，是《孟子集注》，皮紙舊刻，不禁心念一動。下面還有一捆，解開繩子一看，有《大學(xué)》《中庸》《論語》幾種，原來是日本慶應(yīng)二年（1866）廣德館刻的“四書”一套，大字雕版，疏朗悅目。我一下子來了精神，于是問攤主價錢，一聽心里樂開了花，比預(yù)料的便宜不是一點點。我裝模作樣還和攤主討價還價，老柴在邊上看了甚是不忍，說你應(yīng)該加他一點才對。最后1800日元成交，感覺是“吃仙丹”了。

不久，大伙兒會合，老余、老宋還有小吳都來了，才發(fā)現(xiàn)三點多了，大家都忘記吃中飯了。于是在對面的飯店坐下，大家邊吃邊交流各自的戰(zhàn)果。

飯后出來，夕陽西斜，很多攤主已開始收攤了。我還惦記著八旬老頭那里的一盒毛筆，兀自不死心，里頭有許多沒有用過的新筆，而且都是當(dāng)年中國出口過去的，有“火炬牌”、“鵝牌”、“金鼎牌”、“蒙字牌”等等，現(xiàn)在均已難得一見。于是拉了老余做翻譯，折回攤位，但見老人正在那里休息抽煙，東西收拾了一半，略顯疲憊，那盒毛筆還擺在那里。老余和他商量，一萬日元能否全部買下，老人想想，也就同意了?；厝フ?，各式大小毛筆將近百支，一半從未用過。

第二天大家不過癮，抽空又轉(zhuǎn)回前日寺町通一條街尋覓。我在藝林莊舊書店，遇見一套和刻昭明太子《文選》，原物主大概是明治年間人物，全書用硃筆批注點讀一過，密密匝匝，朱墨燦然，想見古人用功之勤，讀書之細(xì)，更可看出漢文化對彼邦影響之巨。摩裟再三，不忍錯失，于是傾囊相購。

27日一早去奈良游玩，櫻花盛開，游人如織。我和老宋老柴先到奈良國立博物館看完精美絕倫的佛像展，倆人看到館內(nèi)商店又收不住手，各自抱了最厚的幾本畫冊出來。原本輕松的旅程即刻變成負(fù)重訓(xùn)練，我也被連累“遭殃”，一路氣喘吁吁。

下午從法隆寺回到奈良市區(qū)，老余又帶我們轉(zhuǎn)小店。這里的舊書店同樣不少，比京都還要便宜。在一家二樓書店，各種美術(shù)佛教書籍一應(yīng)俱全。老板娘畫畫很好，書架上用形象的圖畫標(biāo)注說明，倍感活潑親切。在這里，我覓到久違的《圣地寧波》展覽圖冊，要價極廉。老柴則在一大套精裝《法然上人繪傳》前拿起又放下，躊躇不定。老宋一看，當(dāng)場橫刀奪愛，付錢拿下。

這時老余的好朋友，以前開畫廊的北上敦子女士，已經(jīng)趕來書店接我們了。大家正要離開，我突然瞥見地上放著一摞書，是中華書局的綠皮本“二十四史”，有《遼史》《金史》和《舊唐書》三種。這本來很平常，但翻開一看卻讓我大吃一驚，竟都是1970年代的初印本，而且十足全新。記得數(shù)年前，有感于后面重印的綠皮本往往字口模糊、紙色刺眼，很不適合閱讀。我曾為此遍訪舊書店，花費大半年時間勉強置換拼配出一套一版一印的“二十四史”，但大多來自單位學(xué)校圖書館的二手舊藏，像如此嶄新品相的我壓根兒就沒有見過。要知道當(dāng)年為這套“二十四史”，可謂傾盡全國之力，各方面都做得精心盡意，尤其鉛字的那種溫度質(zhì)感令人觸手難忘，撫卷興嘆。那感覺，激光照排時代的書籍是無法與之比擬的。如此“尤物”，不意竟在異鄉(xiāng)發(fā)現(xiàn)，驚喜交集、猶豫糾結(jié)之余，還是覺得再沉也要把它們背回去。老宋老柴也在邊上慫恿，于是29冊悉數(shù)拿下，一路大包小包去赴敦子小姐的宴請。那天深夜趕回京都，疲憊之余的興奮簡直無法形容。

第二天要回國了，早飯后在住處附近溜達(dá)，意外又發(fā)現(xiàn)茶道書出版社淡交社就在不遠(yuǎn)，前面更是茶道一條街，裏千家、表千家還有茶道資料館等都在這里，當(dāng)然還有各種茶具商店。淡交社的書印制實在精美，我買了本《拓本入門》作為此行壓軸紀(jì)念。老宋看著那套新出的《良寬遺墨集》，撫玩再三，實在喜歡，出門轉(zhuǎn)了一圈，回頭還是買了下來。

京都之行，與書有緣。還記得那天從集市回來的出租車上，我說所謂“淘寶”其實是買個開心，買個意思，真正的“撿漏”是并不指望的。平常嘻嘻哈哈的老宋，此時一臉正經(jīng)，抱著一堆他的寶貝，很認(rèn)真地糾正我：“喜歡就是撿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