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董每戡等學者認為張生跳粉墻是“令人費解”的“千古疑案”：跳墻時，門明明開著。從規(guī)定情境看，張生猜出鶯詩要他跳墻是不錯的。而他跳墻時“戶”的突然開啟，是紅娘的惡作劇，與鶯鶯無關。所謂疑案應該是不成立的。

關鍵詞：《西廂記》，張生跳粉墻，疑案，不成立

張生跳粉墻是《西廂記》中的一個喜劇關目，它往往令觀眾解頤，捧腹大笑，然而卻每每令學者感到頭痛，常常為此爭論得面紅耳赤，不可開交，以致于被有的學者視為“千古疑案”。

在王實甫的《西廂記》中，為什么張生要在開著門的情況下跳粉墻呢？戴不凡在《論崔鶯鶯》一書第95頁的注文中說：“張生如徑從角門里進來，這對一個古代女性（且不說她的身份、性格）來說，那只有促成她的羞怒，促成她的翻臉。張生縱愚，想亦愚不至此，不至于一點不為紅娘著眼，一點不為鶯鶯著眼?！?/span>

董每戡則不以為然。他說：“至于說紅娘若不關門讓他由門進，便會擔待引張生的不是，紅娘可能有這樣的想法，戴氏所設想的，我可同意；但鶯鶯未必有如戴氏所想的那么只怨別人的想法。”他在《五大名劇論》中用了整整八頁的篇幅細加分析，指出鶯鶯的約會詩并沒有讓張生跳粉墻，劇本寫張生的行動并非出于主動，而是“由于紅娘的的惡作劇”。令董先生困惑的是，王實甫照搬了董解元“令人費解”的解釋，因此，“所謂'千古疑案’，并非無因”?！拔乙恢币詾槎⑼鮾晌徊患咏忉屵€可以含糊過去，解釋出來反令人難解了?！?/span>

蔣星煜在援引這種質(zhì)疑的基礎上，又進一步提出了一種新觀點。他不僅認為鶯鶯的約會詩沒有讓張生跳粉墻，而且提出“來”的“玉人”不是別人，就是她自己。由于張生領會錯了她的意思，因此她才在張生跳墻后勃然大怒，把他訓斥一通，作出賴簡的反常舉動。

高教版《中國文學史》也花了一頁多的篇幅討論這一問題。編者認為：“鶯鶯約會張生，卻沒有讓他跳過墻來，是張生把詩理解錯了?！薄皬埳鷳{空在腦海中生出'跳’字，這真是可笑的疏忽。本來，張生是個才子，當不至于不會解釋，他之所以會聰明一世，糊涂一時，是因在絕望之馀，突然受寵若驚，欣喜之情沖昏頭腦，使他連詩也解錯了?！?/span>

以上四家看法代表兩種意見。多數(shù)學者認為張生猜錯了鶯鶯的約會詩，才造成跳粉墻的可笑行為。如果這樣理解，那么董先生所謂的“千古疑案”當然“令人費解”了，《西廂記》在藝術上也就留下一個破綻。

鶯鶯的約會詩究竟應該怎樣理解？孤立地看這首詩和有關劇情，我們或許不能馬上領會其旨。王實甫的《西廂記》雖然主要是根據(jù)董解元的《西廂記諸宮調(diào)》改編而成的，但他對詩意的理解應該是參照了元稹的《鶯鶯傳》。

我們且看唐傳奇的原文：

    是夕，紅娘復至，持彩箋以授張，曰：“崔所命也”。題其篇曰《明月三五夜》。其詞曰：“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隔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睆堃辔⒂髌渲?。是夕，歲二月旬有四日矣。崔之東有杏花一株，攀援可踰。既望之夕，張因梯其樹而踰焉。達于西廂，則戶半開矣。

這段引文值得注意的有兩點。一、張生踰墻的描寫似乎模仿了韓壽偷香的故事。《世說新語﹒惑溺》曰：“韓壽美姿容，賈充辟以為掾。充每聚會，賈女于青瑣中看見壽，悅之，恒懷存想，發(fā)于吟詠。后婢往壽家，具述如此，并言女光麗。壽聞之心動，遂請婢潛修音問，及期往宿。壽驕捷過人，墻而入，家中莫知?！薄耳L鶯傳》中的才子佳人故事與《世說新語》中的韓壽、賈充女故事相近。所以，元稹寫了張生像韓壽那樣踰墻與情人相會。二、鶯鶯的約會詩旨意如何，從引文中可以發(fā)現(xiàn)。 “達于西廂，則戶半開矣”解釋了“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的含義。“崔之東有杏花一株，攀援可踰。既望之夕，張因梯其樹而踰焉”解釋了“隔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的含義。張生要到鶯鶯住的西廂閨房相會，只有越過阻隔他們的一道墻?！案魤ㄓ皠樱墒怯袢藖怼彪m未明言跳墻，但卻暗示了張生“梯其樹而踰焉”。一切都按照鶯鶯的指示發(fā)生了?！鞍腴_”的“戶”不會指墻上的角門，否則張生就不必跳墻了。

董解元的《西廂記諸宮調(diào)》在改編《鶯鶯傳》時因襲了張生“梯其樹而踰焉”的情節(jié)，而且有意讓張生對紅娘解釋約會詩的含義：

今十五日，鶯詩篇曰《明月三五夜》，則十五夜也，故有“待月西廂”之句?！坝L戶半開”，私啟而候我也。“隔墻花影動”者，令我因花而踰垣也?！耙墒怯袢藖怼闭?，謂我至矣。

對照《鶯鶯傳》中的有關描寫，張生對紅娘的解釋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在董解元的《西廂記諸宮調(diào)》卷四中，張生赴鶯鶯之約，“生潛至東垣，悄無人跡”，“見粉墻高，怎過去？”又不見有能出入的門戶，所以就“因花而踰垣”了。

張生跳到墻西后，甫一落地，就被守在那邊的紅娘逮個正著。張生讓紅娘去請鶯鶯，“道：門外玉人來也”。結果鶯鶯盛氣而來，盛氣而去。紅娘于是調(diào)笑張生：“賤妾是凡庸輩，詩四句不知深意。只喚做先生解經(jīng)理，解的文義差，爭知快打詩謎！”其實，紅娘錯怪了張生。張生解的文義不差。事情按照鶯鶯的指示發(fā)生后，臨時產(chǎn)生突變：半路殺出個程咬金——紅娘，鶯鶯與人的私會竟然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伴|門有法”的鄭相之女不擺出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那倒是很不正常的。難怪張生歸去后夢見鶯鶯，兩人有一番對話：“生驚問：'適何遽拒我？’鶯鶯答曰：'以杜謝侍婢之疑?！睂t娘的疑慮使鶯鶯臨時變卦。不能理解為是張生一開始就領會錯了鶯鶯的意圖。

由此來看王實甫的《西廂記》，作者在第三本第二折讓張生這樣解釋是不錯的：“'待月西廂下’，著我月上來；'迎風戶半開’，他開門待我； “隔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著我跳過墻來?！比欢鵀槭裁床簧賹W者認為接下來所寫的張生跳粉墻成了疑案呢？問題出在紅娘沒有像《董西廂》那樣守在墻西等他跳過去，而是打開了角門。于是出現(xiàn)了非常尷尬的場面：門明明開著，張生卻要跳墻。

怎樣解釋這里的矛盾？董先生認為它源于張生“有意誤猜”?！耙驌?jù)詩意是她分明要他打門里進來，才'迎風戶半開’的。” “若說半開的戶是指墻內(nèi)通西廂的門，那末既開了此門何不把圍墻的角門都開了呢？”“如果說詩更清楚些，就是原詩只不過說'隔墻花影動’是疑由于玉人經(jīng)過花下觸及花枝而動，不一定是說玉人跳墻而動?！?“因有角門可進，就不必踰墻而進了，這兒，多少有點令人纏夾不清?！薄皻w根結蒂，原詩及原解釋是無法不令人不疑的，即使從舞臺演出的方法來看，還是僅就詩意來看?！?/span>

《王西廂》對詩的解釋來自《董西廂》?！抖鲙返囊?guī)定情境說明張生是不錯的。在《王西廂》中，張生“不必踰墻而進”嗎？在“踰墻”之前，崔、張兩番酬和、聽琴都是隔墻兒，張生故對紅娘說：“小生曾到那花園，已經(jīng)兩遭，不見那好處?！备嬖V紅娘約會之事后，又說：“小生讀書人，怎跳得那花園過也？”可見他根本不知道有“圍墻的角門”?？梢栽O想一下：如果紅娘不在場，張生會不會跳墻？

鶯鶯會不會開了墻內(nèi)通西廂的門，再把圍墻的角門開了呢？這有點不大可能。她既然“待月西廂下”，等著玉人來，又何必開了角門，到書齋來見張生呢？把紅娘做的事（開角門）同樣派給鶯鶯是不可思議的。

《中國文學史》編者為了調(diào)和誤猜（“他對詩的第一句沒有解錯，至于第二句'迎風戶半開’的戶，他知道指的是花園的'角門兒’，問題出在對第三、四句的解釋，'隔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無論如何也不能解作叫他跳墻，何況門還半開著，何必要跳過墻去！”）產(chǎn)生的矛盾，就說張生“欣喜之情沖昏頭腦”，使他犯了這樣“可笑的疏忽”。其實，張生雖“欣喜之情沖昏頭腦”，他也應該知道“迎風戶半開”的戶，不是后來紅娘開的“寺里的角門兒”。知道“寺里的角門兒”“半開”，還會老實地向紅娘討教：“小生讀書人，怎跳得那花園過也”嗎？ 討教一舉，可見當時欣喜之情沒有沖昏他的頭腦。

蔣星煜認為張生不必跳墻。他重新解釋了約會詩的含義：“她告訴張生，叫他'待月西廂下’，不要把房門關閉，我這個玉人—鶯鶯會來和你幽會的?！薄皬埳I會錯了意思，以為要他翻越東墻，她當然為之惱怒?！薄皢栴}出在后人對這個關目都不求甚解，只是理解成為鶯鶯由于少女的羞澀，或是因為有紅娘在旁諸多不便，所以才拒絕張生的。”

他的依據(jù)是天一閣藏抄本《錄鬼簿》所記載的《西廂記》總題為：鄭太后開宴北堂春 張君瑞待月西廂記?！叭羧珓〉目偯恰稄埦鸫挛鲙洝返脑?，當然是張君瑞'待月西廂下’，'疑是玉人來’的'玉人’則是崔鶯鶯?！?然而他自己也認為抄本總題“有差錯”?！拔铱隙ㄟ€有第一聯(lián)兩句，被遺漏掉了。”對比刊本《錄鬼簿》所記載的《西廂記》總題：張君瑞要做東床婿 法本師住持南瞻地 老夫人開燕北堂春 崔鶯鶯待月西廂記。可以見出抄本總題是對刊本加工的結果。不僅遺漏了兩句，而且把“崔鶯鶯待月西廂記”改成“張君瑞待月西廂記”也是不妥的?！段鲙洝分泄倘灰灿小皬埦鸫挛鲙?，生病后等待鶯鶯酬簡，“月移花影疑是玉人來”，但它是“崔鶯鶯待月西廂”后的情節(jié)發(fā)展。作為總名，它會使人們對崔張兩人的性格與行為方式產(chǎn)生極大的困惑。

張生一開始就該“待月西廂”嗎？我們且看第四本楔子交代“張君瑞待月西廂”時的情景：

   [紅上，云]姐姐著我傳簡帖兒與張生，約他今宵赴約。俺那小姐，我怕又有說謊，送了他性命，不是耍處。我見小姐去，看她說甚么。[旦云]紅娘收拾臥房，我睡去。[紅云]不爭你要睡呵，那里發(fā)付那生？[旦云] 甚么那生？[紅云]姐姐，你又來了！送了人性命不是耍處。你若又翻悔，我出首與老夫人，你著我將簡帖兒約下他來。[旦云]這小賤人倒會放刁，羞人答答的，怎生去？[紅云]有甚的羞？到那里只合著眼者。 [紅催鶯云]去來去來，老夫人睡了也。

我們看鶯鶯這里的表現(xiàn)，能發(fā)現(xiàn)她一開始就會讓“張君瑞待月西廂”，等著她這個玉人來嗎？已經(jīng)傳簡給張生：“寄語高唐休詠賦，今宵端的雨云來?！鄙星胰绱笋娉?，張生一開始就“待月西廂”，豈不徒成畫餅。

歸根結蒂，因張生跳墻后的結果出乎他的預料，就懷疑他猜錯了，這種判斷有點簡單化，沒有具體分析當時的“規(guī)定情境”。王實甫在因襲前人的題材時，為了增加這一關目的喜劇性，大膽地進行了藝術再創(chuàng)作。讓紅娘在張生跳墻的前一刻，突然出人意料地打開門，以目擊者的身份注視這一喜劇的發(fā)展。同是跳墻，從《鶯鶯轉》到《董西廂》，從《董西廂》到《王西廂》，可以看出跳墻的戲劇性在不斷加強。特別是張生明明看見了門，卻還是攀上高墻一跳的鏡頭，著實令觀眾絕倒。

跳墻相會整個兒是紅娘導演的一出戲。她催請鶯鶯去花園燒香，又開角門去請另一位主角登場。在命張生跳墻后，她就在旁“躡足潛蹤，悄地聽咱”。當事人完全被動了。幽會變成這個樣子，使鶯鶯的計劃不能如期進行，張生從約會詩猜出的跳墻意旨與角門打開的現(xiàn)實構成了強烈的矛盾。王實甫這樣寫的目的，主要是為了表現(xiàn)紅娘與鶯鶯之間的矛盾，從而刻畫她的性格。使原本與紅娘關系不大的普通關目，變成了三人同臺演出、暗中較量的重頭戲。顯然體現(xiàn)了王實甫的一番藝術匠心。

張生跳粉墻并非前人說的那樣“令人費解”的“千古疑案”。一、張生從約會詩猜出跳墻意旨，是因為他不知道有什么門戶能通向隔墻的西廂；二、跳墻時“戶”半開，這是突發(fā)事件，不是鶯鶯有意所為；三、張生最后跳墻，是對紅娘吩咐的順從。當時紅娘對張生說：“你休從門里去，只道我使你來。你跳過這墻去，今夜這一弄兒助你兩個成親。我說與你，依著我者?！?戴不凡認為這是“為紅娘著眼”，董每戡把它視為“紅娘的惡作劇”，應該都有道理。當然，“紅娘的惡作劇”之所以能夠得逞，是由于張生猜詩雖大體不錯，但畢竟透漏了一條錯誤的消息：著我今夜花園里來。因此她將計就計，惡作劇地導演這出跳墻戲。錯中出錯，約會詩上那半開“戶”于是便沒有了下文。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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