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文學習的意義

復旦大學哲學學院 張汝倫

似乎不會有人反對學習母語，即學習漢語的極端重要性。然而實際情況可能正好相反，若不是升學要考語文的話，很少會有家長和老師會盡全力督促孩子和學生把學習語文放在普教階段最重要的地位上?，F在的家長出錢給孩子報各種課外補習班，早已是基礎教育的常態(tài)了。當然語文也是必補的科目?？墒牵议L出錢讓孩子去補習語文，不是覺得語文學習對孩子有什么根本意義，而是因為它是各種升學考試必考的科目。這與家長出錢讓孩子學外語不一樣，大多數家長都認為學好外語，孩子將終身獲益。因而把三四歲的孩子送去學外語幾乎是現在家長的必備動作，幾乎沒有聽說有家長送孩子從小去學語文的。人們認為，母語根本不用學，自然就會。

如果我們把語言簡單地理解為溝通工具的話，那么似乎母語的確不用學，只要有嘴，就會說話?？墒?，孔子在兩千多年前就語重心長地告誡自己的兒子：“不學《詩》，無以言?！狈蜃迂M不知除了啞巴外，天下人都會說話？顯然，古人不像我們現在這樣簡單地將語言理解為溝通工具。朱子對夫子這句話的理解是：“事理通達，心氣平和，故能言?！闭Z言能力自然是天賦的，無須學，但如何運用這種能力，或者說適當運用這種能力的能力，卻是后天養(yǎng)成的。按照朱子的解釋，只有“事理通達，心氣平和”的人，才具備這樣的能力?？梢姽湃瞬皇前颜Z言能力視為簡單的天賦能力，而是將其視為須學而后得的一種文化能力。“事理通達”意味著有理性，講道理；“心氣平和”則是指有教養(yǎng)，有涵養(yǎng)，溫和內斂，不驕不躁。但這兩種基本條件是后天習得的，確切地說，是通過語文學習養(yǎng)成的。

語言是人類基本的存在方式和活動方式，沒有語言，就沒有人類和人類社會。因此，語文學習絕不是客觀地學一門知識或一種技能，而是人類自身成長的一個基本途徑?；蛘哒f，語文學習（母語學習）實質上是學習成為一個人。不能把語言僅僅理解為一套符號系統和規(guī)則系統，語言是人類生命的有機組成部分，語言的靈魂則是語言所蘊含和表達的意義。語言蘊含和表達的意義，就構成了整個人類世界，人類世界本身是通過語言得到表達和理解的。語言充滿了使用這種語言的人對世界的理解及其歷史經驗。

我們對世界的理解是通過語言來進行的，沒有語言，世界是不可理解的，世界的可理解性最終體現為語言的合理性?！拔恼抡?，所以宜上下之象，明人倫之序，窮理盡性，以究萬物之宜者也”（摯虞），其實說的是同樣的道理。我們說某事匪夷所思，說某人的言行不可理喻，用更普通的話說，就是“講不通”?！爸v不通”就是不合理，不合邏輯，不合常識，不合人們遵循的行為規(guī)范，從而無法理解。我們也把不可理解的現象稱為“不可言喻”，無法理解的東西，就難以甚至無法用語言表達?？梢姡Z言不是那么簡單的形式工具，語言體現了世界的可理解性和人類的理性?！皬娫~奪理”一詞也從反面表明語言與理性的內在關系。因此，語文學習也就是學習成為一個有理性、講道理的人，即成為朱子所謂的“事理通達”者。蠻不講理者，其語言能力一定十分糟糕。反過來，語無倫次者，一定是理性思維能力相當薄弱者。因此，語文學習是培養(yǎng)自己理性思維能力和講理論理行為方式的不二途徑。語文學習一方面能夠提高我們的理性思維能力，另一方面則培養(yǎng)我們成為一個服理講理懂理的文明人。

只有講理的人，才會是一個真正“心平氣和”的人?！靶钠綒夂汀辈皇且粋€先天性格的問題，還是一個后天修養(yǎng)的問題。事理通達者必然不會蠻不講理，必然會唯理是從，凡事都能心平氣和。這樣的人才能言人之該言，才會講人話。這樣的人不是天生的，而是語文學習造就的。在古代，語文學習的材料是祖先傳下來的話語典范，如《詩經》?！对娊洝肥侵腥A民族先民歷史經驗系統、全面的表達。學《詩》絕不是僅僅了解祖先做了哪些事，也是傳承祖先的理想、情感、世界觀和價值觀。通過這樣的語文學習，學習者成為中華文化傳承者、享有者的一分子。個體的生命由此融入民族的整體歷史中，成為它的載體和動力。這是學以成人的過程，也是自身教養(yǎng)的過程。德國哲學家伽達默爾曾說過：“當我們在語言中長大成人，世界就在接近我們，并且最終獲得了某種確定性。語言始終給我們提供了基本的闡述，這種闡述指導著我們對世界的理解。”［1］這里的“某種確定性”，就是世界的可理解性和合理性。通過語言學習（主要是母語學習），人才會明白世界之理之序，才會講理講序。例如，父母教孩子說話一般先讓孩子學“叫人”，在學習不同的稱呼時，孩子首先要了解、接受和承認世界的人倫秩序。依此類推，學習語言（母語）的過程，就是一個接受世界的基本秩序和道理的過程，一個融入文明世界、成為文明人的過程。事理通達、心氣平和不過是這個過程的某些最終結果而已。

因此，我們不能將語言視為工具，將語文學習視為技能學習。這是一個人之為人的過程。語文學習的途徑和材料要以文明的目標為依歸，以人類文明的結晶——經典作品為主體?？鬃影选对姟泛驮娊套鳛樗痰茏拥氖走x，就是出于這個考慮。歷史發(fā)展到今天，我們當然有比孔子時代多得多的語文經典，但《詩經》仍有其不可替代的意義。與此同時，要堅決反對以與時俱進的名義，將實際上敗壞漢語的文本材料或違背人類常理的語言材料作為語文學習的材料。一個時代的文明程度是以它的語言質量來衡量的。語言的衰落反映了文明的衰落，對此不能掉以輕心。

語言不是一套死規(guī)則，而是人類自由心靈的載體。因此，語言固然有服從理性、講究理性推理和邏輯演繹的功能，也有超越理性、讓思想自由飛翔的功能。思想固然要循規(guī)蹈矩，嚴密推理；但也要不拘一格，突發(fā)奇想，富有創(chuàng)造性。這就需要想象力。想象力是一種自由的思想能力，不能教也不能學，但能通過語言學習來開發(fā)和培養(yǎng)。人類的想象力首先表現在詩歌中（詩歌是語言和音樂的結合）。詩歌可以不遵守許多規(guī)則，雖然它自身并非沒有一定的規(guī)則，但總的來說，它促進了人類想象力的發(fā)展。沒有想象力，詩歌就無法產生，也無法欣賞和理解。人們在詩歌中并不是要得到某個問題的答案，而是要使自己突破知性思維的局限，摒棄日常生活的經驗，進入一個嶄新的世界和境地。在想象中，不可能變成可能，有限變成無限，看不到的被看到，想不到的被想到。世界煥然一新而又陌生，我們對世界的理解既匪夷所思又合乎情理。當然，我們可以把其他類型的文學作品（散文、戲劇、小說）也看作廣義的詩，它們的美學性質決定了它們都是培養(yǎng)我們想象力的合適養(yǎng)料?，F在流行的工具主義的語文教學模式把活思想變成死規(guī)則和知識，完全忽視了語文學習對于培養(yǎng)學生想象力的至關重要性。

一個文明有教養(yǎng)的人，一定是有一定審美能力和高雅審美趣味的人。語文學習是培養(yǎng)審美能力和審美趣味的重要途徑，它在這方面的作用甚至是藝術教育都不能替代。因為語言是最微妙復雜的，只有能領會語言之美的人，才能最好、最深刻地理解世界之美、事物之美。另一方面，畢竟我們只能用語言來思維，沒有語言就沒有思維，沒有思維就不能領會美。審美之所以是人類特有的現象，道理就在于此。語文教學不僅僅是教學生識字作文，也要給學生以美學熏陶。語文教材應該每一篇都具備美學品質。教師不僅僅要告訴學生文本的思想和語言形式，也要提醒學生注意文本的美學維度。語文學習不但培養(yǎng)學生健全的心，還要培養(yǎng)學生醇和的情。因此，語文教育一定也是審美教育，在培養(yǎng)學生知性思維能力的同時，也培養(yǎng)學生豐富的感情。由此看來，語文學習乃教育的頭等大事。

注釋：

［1］［德］伽達默爾.伽達默爾集［M］.嚴平編選，鄧安慶等譯.上海：上海遠東出版社，2003：544.

——《語文學習》第3期

注：本文為張汝倫教授在于漪教育思想研討會上的講話改寫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