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國際漢學(xué)界,該書更是影響頗大,有認(rèn)為《儒林外史》足堪躋身于世界文學(xué)杰作之林,可與薄伽丘、塞萬提斯、巴爾扎克或狄更斯等人的作品相提并論,是對世界文學(xué)的卓越貢獻(xiàn)。
第一回 說楔子敷陳大義 借名流隱括全文
屋后橫七豎八條田埂,遠(yuǎn)遠(yuǎn)的一面大塘,塘邊都栽滿了榆樹、桑樹。塘邊那一望無際的幾頃田地,又有一座山,雖不甚大,卻青蔥樹木,堆滿山上。約有一里多路,彼此叫呼,還聽得見。知縣正走著,遠(yuǎn)遠(yuǎn)的有個牧童,倒騎水牯牛,從山嘴邊轉(zhuǎn)了過來。翟買辦趕將上去,問道:“秦小二漢,你看見你隔壁的王老大牽了牛在那里飲水哩?”小二道:“王大叔么?他在二十里路外王家集親家那里吃酒去了。這牛就是他的,央及我替他趕了來家?!钡再I辦如此這般稟了知縣。知縣變著臉道:“既然如此,不必進(jìn)公館了!即回衙門去罷:”時知縣此時心中十分惱怒,本要立即差人拿了王冕來責(zé)懲一番,又恐怕危老師說他暴躁,且忍口氣回去,慢慢向老師說明此人不中抬舉,再處治他也不遲。知縣去了。 王冕并不曾遠(yuǎn)行,即時走了來家;秦老過來抱怨他道:“你方才也太執(zhí)意了。他是一縣之主,你怎的怠慢他?”王冕道:“老爹請坐,我告訴你。時知縣倚著危素的勢,要在這里酷虐小民,無所不為;這樣的人,我為甚么要結(jié)交他?但他這一番回去必定向危素說;危素老羞變怒,恐要和我計(jì)較起來。我如今辭別老爹,收拾行李,到別處去躲避幾時。──只是母親在家,放心不下?!蹦赣H道:“我兒!你歷年賣詩賣畫,我也積聚下三五十兩銀子,柴米不愁沒有;我雖年老,又無疾病,你自放心出去,躲避些時不妨。你又不曾犯罪,難道官府來拿你的母親去不成?”秦老道:“這也說得有理。況你埋沒在這鄉(xiāng)村鎮(zhèn)上,雖有才學(xué),誰人是識得你的?此番到大邦去處,或者走出些機(jī)遇來也不可知,你尊堂家下大小事故,一切部在我老漢身上,替你扶持便了。”王冕拜謝了秦老。
秦老又走回家去取了些酒肴來,替王冕送行。吃了半夜酒回去。次日五更,王冕天明起來收拾行李,吃了早飯,恰好秦老也到。王冕拜辭了母親,又拜了秦老兩拜,母子灑淚分手。王冕穿上麻鞋,背上行李。秦老手提一個小白燈籠,直送出村口,灑淚而別。秦老手拿燈籠,站著看著他走,走得望不著了,方才回去。
王冕一路風(fēng)餐露宿,九十里大站,七十里小站,一逕來到山東濟(jì)南府地方。這山東雖是近北省分,這會城卻也人物富庶,房舍稠密。王冕到了此處,盤費(fèi)用盡了,只得租個小奄門面屋,賣卜測字,也畫兩張沒骨的花卉貼在那里,賣與過往的人。每日問卜賣畫,倒也擠個不開。
彈指間,過了半年光景。濟(jì)南府里有幾個俗財(cái)主,也愛王冕的畫,時常要買;又自己不來,遣幾個粗夯小斯,動不動大呼小叫,鬧的王冕不得安穩(wěn)。王冕不耐煩,就畫了一條大牛貼在那里;又題幾句詩在上,含著譏刺。也怕從此有口舌,正思量搬移一個地方。 那日清早,才坐在那里,只見許多男女,啼啼哭哭,在街上過,──也有挑著鍋的,也有籮擔(dān)內(nèi)挑著孩子的,──一個個面黃饑瘦,衣裳襤褸。過去一陣,又是一陣,把街上都塞滿了。也有坐在地上求化錢的。問其所以,都是黃河沿上的州縣,被河水淹了。田廬房舍,盡行漂沒。這是些逃荒的百姓,官府又不管,只得四散覓食。王冕見此光景,過意不去,嘆了一口氣道:“河水北流,天下自此將大亂了。我還在這里做甚么!”將些散碎銀子收拾好了,栓束行李,仍舊回家。入了浙江境,才打聽得危素已還朝了。時知縣也升任去了。因此放心回家,拜見母親。看見母親健康如常,心中歡喜。母親又向他說秦老許多好處。他慌忙打開行李,取出一匹繭綢,一包柿餅,拿過去謝了秦老。秦老又備酒與他洗塵。
自此,王冕依舊吟詩作畫,奉養(yǎng)母親。又過了六年,母親老病臥床,王冕百方延醫(yī)調(diào)治,總不見效。一日,母親吩咐王冕道:“我眼見不濟(jì)事了。但這幾年來,人都在我耳根前說你的學(xué)問有了,該勸你出去作官。作官怕不是榮宗耀祖的事?我看見那些作官的,都不得有甚好收場。況你的性情高傲,倘若弄出禍來,反為不美。我兒可聽我的遺言,將來娶妻生子,守著我的墳?zāi)?,不要出去作官。我死了,口眼也閉!”王冕哭著應(yīng)諾。他母親奄奄一息,歸天去了。王冕擗踴哀號,哭得那鄰舍之人,無不落淚。又虧秦老一力幫襯,制備衣衾棺槨。王冕負(fù)土成墳,三年苫塊,不必細(xì)說。 到了服闋之后,不過一年有余,天下就大亂了。方國珍據(jù)了浙江,張士誠據(jù)了蘇州,陳友諒據(jù)了湖廣,都是些草竊的英雄。只有太祖皇帝起兵滁陽,得了金陵,立為吳王,乃是王者之師;提兵破了方國珍,號令全浙,鄉(xiāng)村都市,并無騷擾。
一日,日中時分,王冕正從母親墳上拜掃回來,只見十幾騎馬竟投他村里來。為頭一人,頭戴武巾,身穿團(tuán)花戰(zhàn)袍,白凈面皮,三綹髭須,真有龍鳳之表。那人到門首下了馬,向王冕施禮道:“動問一聲,那里是王冕先生家?”王冕道:“小人王冕,這里便是寒舍?!蹦侨讼驳溃骸叭绱松趺?,特來晉謁?!狈愿缽娜讼埋R,屯在外邊,把馬都系在湖邊柳樹上;那人獨(dú)和王冕攜手進(jìn)到屋里,分賓主施禮坐下。 王冕道:“不敢!拜問尊官尊姓大名,因甚降臨這鄉(xiāng)僻所在?”那人道:“我姓朱,先在江南起兵,號滁陽王,而今據(jù)有金陵,稱為吳王的便是;因平方國珍到此,特來拜訪先生。”王冕道:“鄉(xiāng)民肉眼不識,原來就是王爺。但鄉(xiāng)民一介愚人,怎敢勞王爺貴步?”吳王道:“孤是一個粗鹵漢子,今得見先生儒者氣象,不覺功利之見頓消。孤在江南,即慕大名,今來拜訪,要先生指示:浙人久反之后,何以能服其心?”王冕道:“大王是高明遠(yuǎn)見的,不消鄉(xiāng)民多說。若以仁義服人,何人不服,豈但浙江?若以兵力服人,浙人雖弱,恐亦義不受辱。不見方國珍么?”吳王嘆息,點(diǎn)頭稱善!兩人促膝談到日暮。那些從者都帶有乾糧,王冕自到廚下,烙了一斤面餅,炒了一盤韭菜,自捧出來陪著。吳王吃了,稱謝教誨,上馬去了。這日,秦老進(jìn)城回來,問及此事,王冕也不曾說就是吳王,只說是軍中一個將官,向年在山東相識的,故此來看我一看。說著就罷了。 不數(shù)年間,吳王削平禍亂,定鼎應(yīng)天,天下統(tǒng)一,建國號大明,年號洪武。鄉(xiāng)村人個個安居樂業(yè)。到了洪武四年,秦致又進(jìn)城里,回來向王冕道:“危老爺已自問了罪,發(fā)在和州去了;我?guī)Я艘槐聚♀n來給你看?!蓖趺峤舆^來看,才曉得危素歸降之后,妄自尊大;在太祖面前自稱老臣。太祖大怒,發(fā)往和州守余闕墓去了。此一條之后,便是禮部議定取士之法:三年一科,用五經(jīng)、四書、八股文。王冕指與秦老看道:“這個法卻定的不好。將來讀書人既有此一條榮身之路,把那文行出處都看得輕了?!闭f著,天色晚了下來。
此時正是初夏,天時乍熱。秦老在打麥場上放下一張桌子,兩人小飲。須臾,東方月上,照耀得如同萬頃玻璃一般。那些眠鷗宿鷺,闃然無聲。王冕左手持杯,右手指著天上的星,向秦老道:“你看貫索犯文昌,一代文人有厄!”話猶未了,忽然起一陣怪風(fēng),刮得樹木都颼颼的響;水面上的禽鳥,格格驚起了許多。王冕同秦老嚇的將衣袖蒙了臉。少頃,風(fēng)聲略定,睜眼看時,只見天上紛紛有百十個小星,都墜向東南角上去了。王冕道:“天可憐見,降下這一伙星君去維持文運(yùn),我們是不及見了!”當(dāng)夜收拾家伙,各自歇息。
自此以后,時常有人傳說:朝廷行文到浙江布政司,要征聘王冕出來作官。初時不在意里,后來漸漸說的多了,王冕并不通知秦老,私自收拾,連夜逃往會稽山中。
半年之后,朝廷果然遣一員官,捧著詔書,帶領(lǐng)許多人,將著彩緞表里,來到秦老門首;見秦老八十多歲,須鬢皓然,手扶拄杖。那官與他施禮,秦老讓到草堂坐下;那官問道:“王冕先生就在這莊上么?而今皇恩授他咨議參軍之職,下官特地捧詔而來?!鼻乩系溃骸八m是這里人,只是久已不知去向了?!鼻乩汐I(xiàn)過了茶,領(lǐng)那官員走到王冕家,推開了門,見□蛸滿室,蓬萵蔽徑,知是果然去得久了。那官咨嗟嘆息了一回,仍舊捧詔回旨去了。
王冕隱居在會稽山中,并不自言姓名;后來得病去世,山鄰斂些錢財(cái),葬于會稽山下。是年,秦老亦壽終于家??尚鼇砦娜藢W(xué)士,說著王冕,都稱他做王參軍,究竟王冕何曾做過一日官?所以表白一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