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北京回來后我一直在嘗試各種行業(yè)，各種工作。從最開始要求和專業(yè)相符的工作，五險一金齊全，有雙休；到后來的什么要求都沒有，只要讓我能活得下去。

人生就是讓你本設想的一切都發(fā)生偏轉(zhuǎn)，偏轉(zhuǎn)后你所遇到一切的總和，就是你真正的人生。

每天西裝革履地拿著微薄工資，穿行在被機械喧鬧和化工異味包圍的工廠之間，在精明的供應商和龜毛的領(lǐng)導之間左右逢源，然后習慣性地為所有人擦屁股。

長期的焦慮讓我產(chǎn)生了幻聽，時常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驟然驚醒，醒來的時候耳邊就像是聽到海浪聲般嘈雜，然后一夜無眠。

這種感覺就像是被琥珀黏上的蒼蠅，越掙扎，那種束縛感就越強烈。

直到有一天凌晨驚醒后，我聽到了急促的救護車聲，鬼使神差間我起身下樓，朝著附近那家醫(yī)院走去。

在那里，凌晨三點的醫(yī)院大廳，我看到了不一樣的人間。

醫(yī)院對面的街上永遠有那么幾家24小時營業(yè)的小吃店，在救護車開進去后沒多久，就會有病人家屬急匆匆趕過來。

等該來的人都到齊了，大家會在醫(yī)院門口簡單說一下情況，然后留下一兩個人到24小時營業(yè)的店里去買個東西，只為占個位置睡覺，做好輪崗的準備，剩下的人則跟著醫(yī)生去急診室，隨時準備待命。

與其說是小吃店，不如說是旅館。

這是只有深夜才開的旅館，也只給那些被命運捉弄的人。

老板給病人家屬煮一碗面，然后站在旁邊，聽著家屬用帶著哭腔的聲音訴說病人的一生。

每到這個時候，家屬都會說得很慢，仿佛生怕說快了，這個昨天還活生生在自己身旁的人就會離開。

有時話到一半，家屬就會接到來自急癥室那邊的消息。

關(guān)于病人接下來所有的故事，往往都在這一通電話里了。

那天夜里我聽到的第一個故事，是一位72歲的尿毒癥患者，自殺。

在深夜旅館里坐著的，是陪伴他半世的夫人。

我雖然沒有見過老先生，但從他夫人的描述中就可以大致勾勒出他的模樣。

老先生是位退伍軍人，一生要強，和夫人一起撫育一雙兒女長大，在孫輩承歡膝下的時候，老先生被查出慢性腎炎。

從慢性腎炎到尿毒癥，只有一年不到的時間。

總說人生無常，但我們說這四個字的時候都說不出命運的沉重感，而能說出沉重感的，大抵也不愿對命運開口了。

從三天一次透析，到后來一天隔一天的頻率，老先生的手臂就像是蜂巢般排布著大量讓人觸目驚心的內(nèi)瘺，每一個內(nèi)瘺都是透析管刺入身體留下來的痕跡。

隨著透析的時間越久，被藥物清洗過的血管會逐漸萎縮，再也無法承擔透析的功能，最后醫(yī)生只能尋找新的部位做血管造瘺。

“好死不如賴活著，老先生這又是何必？”老板說著翻了翻熱鍋里沸騰的面條，在昏黃燈光下，大團大團的熱氣沸騰著彌散在半空中，模糊了所有人的視線。

“他很驕傲，他這輩子都很驕傲，所以他想再最后驕傲一次?！?/p>

老夫人的聲音很平靜，想必在與病魔對抗的這一年多時間里，她已經(jīng)親眼目睹了一個蒼老卻驕傲的戰(zhàn)士是如何一步步被疾病摧垮的。

在這世上的絕大多數(shù)人既渺小又偉大，他們其實什么也改變不了，但卻握著命運交給他們的這副爛牌，盡己所能地打出了最好的水平。

短暫的沉默很快被手機鈴聲打破，夫人坐在那里看了手機很久，半晌才接通了電話，嘈雜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伴著壓抑的哭聲，在安靜的深夜街頭顯得格外清晰。

“仔，和你姐好好哭一場，然后我們一起接你爸回家去?！?/p>

遲來的面才剛剛端上來，老夫人已經(jīng)整理好了一切隨身物品準備起身了。

“您面還沒吃呢?！崩习宓穆曇粼絹碓叫?，他看到老夫人有淚水在無聲地流淌。

“謝謝您啦?！睙艋疠x煌的醫(yī)院急癥中心前，老夫人緩緩穿過少有人跡的凌晨街道，她的雙手捂著嘴巴，最后在綠化帶的陰影中緩緩坐了下來。

被路燈拉長的影子孤單單地落在地上，從此余生，再難成雙。

因為從小身體就不太好，所以我很討厭醫(yī)院大樓里濃烈的消毒水的氣味，但我還是走了進去，因為那里是絕大多數(shù)人從未見過的人間。

凌晨三點的醫(yī)院大廳里擺放著大量的床位，病床上的患者都是因為床位不足而不得不暫時安置在外的病人。

幾乎所有的床位旁邊都蜷縮著一到兩個疲累到陷入麻木的家屬，他們睜著眼睛靠在行李上，每一個人的心里都充斥著問題，而每一個問題其實都得不到解答。

雞湯文里說人生就是在堅定不移地追尋夢想，但事實上絕大多數(shù)的人生就是見招拆招，哪有資格去追尋夢想，只想將眼下的生活安頓好。

命運沒有因為現(xiàn)在是凌晨三點就暫時放過任何人，在急診大廳里無時無刻沒有急匆匆的擔架穿行，無時無刻沒有心急如焚的家屬狂奔，所有人都為了兩個字——救命。

第二個病人是個跟我年紀相仿的年輕人，26歲，病情不明。

被發(fā)現(xiàn)的時候，年輕人的心跳和呼吸都已經(jīng)停止了，從救護車上就開始有醫(yī)生不間斷地進行心肺復蘇，但所有的醫(yī)療措施都已經(jīng)失效了。

年輕人的身體正在一點點變冷，在明明人滿為患的醫(yī)院大廳里，我只能聽到醫(yī)生急促的喘息聲，和家屬極力克制的哭泣聲。她應該是年輕人的母親，一個極度悲傷，險些昏厥過去的中年女人。

“我們盡力了。”滿頭是汗的醫(yī)生羞赧地站在那位母親面前，他和那位母親一樣，拼了命想要救回年輕人的生命，但往往世間事難以如愿。

有時是治愈，常常是幫助，總是去安慰。這是對醫(yī)生最好的描述。

這一刻，大廳里聽不到任何一絲聲音，在場的所有人都用沉默來送別一個年輕的靈魂。

明明知道醫(yī)院里最常見的便是生離死別，我們也總覺得自己已經(jīng)做好準備去接受每一場離別，但當離別真的來臨時，我們還是猝不及防。

在送別自己的孩子后，那位母親撥通了遠在他鄉(xiāng)的丈夫電話。

“喂，你回來吧，我想你了。兒子圖個闔家幸福，但往往為了幸福，這個家總需要有人散落天涯?！?/p>

再見面時，已難相逢。

在沒有遇到童童之前，我把這些年經(jīng)歷的所有折磨都當做是天意如此。

自己的運氣很差，所以才會生活多磨難。

而在遇到童童之后我才發(fā)現(xiàn)，即便是像我這樣屢戰(zhàn)屢敗的人，也有著別人夢寐以求，卻永遠也無法得到的東西。

童童是我遇到的第三個人，一個才3歲的白血病患者。

剛剛化療結(jié)束后的童童陷入高燒引發(fā)的深度昏迷，伴隨著血壓的急劇上升，瘦小的身體已經(jīng)不受控制地劇烈抽搐起來。

“童童，童童……”

絕望的母親聲嘶力竭地跪在地上磕頭，額頭與冰冷地板撞擊后發(fā)出來的咚咚悶響，在醫(yī)院大廳里顯得分外刺耳。

“媽媽不求你成名成家，媽媽只要你平安……”

以前總覺得健康長大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情，但來到這里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能平安無事的長大成人真的很幸運。

因為未曾經(jīng)歷過苦難，所以才覺得生活多磨難，我們總覺得人生太難，其實著實幸運。

《寒風吹徹》里說：落在人一生中的雪，我們不能全部看到。每個人都在自己的生命里，孤獨地過冬。

天邊已經(jīng)漸漸泛白，深夜的人間即將隱去，這個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將帶上偽裝，為了家人，為了生計，為了自己，拼命生活。

雖然所有人都在強顏歡笑，但所有人都在奮力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