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有河就有船，船民帶來貨運，貨運匯成集市。當1998年前后，張怡微放學來到小閘鎮(zhèn)“探險”時，依舊能看見貨運船只往來，人們在碼頭裝貨卸貨。 眼前的漕運場景，其源頭可以追溯至明清。這個底層勞動者混雜的碼頭，訴說著上海之所以成為大城市的歷史機遇：商貿往來，依水而興。 ■解放日報記者 沈軼倫 放學如放監(jiān)。傍晚離開校門，才算一天開始。同學們相伴回家，張怡微卻惦念另一個去處——  上世紀90年代，從上海市西南位育中學出門，沿著宜山路往東北走，越走道路兩邊越冷落，但到了小閘鎮(zhèn)街，忽然又喧鬧起來。轉入其中，街寬不足4米，觸目所及，兩邊皆為低矮平房。簡易的水泥磚墻，油毛氈鋪的屋頂，露出木料的門框前，擺出各種籃筐：有賣水果蔬菜的，賣盜版光碟的，有做炒飯炒面的，有磨豆腐稱散裝大米的……在鋪子和鋪子中間，還夾雜著微型的理發(fā)店和只能放下兩張桌子的小飯館。 各種小販，營生在這里，也起居在這里。操著外地口音的女人，身形健碩，往往一邊在門口叫賣，一邊轉身回屋，順手揪出一個正搗蛋的孩子打幾下。小孩的哭聲響起來，就融入這里的市井之聲。眼前活色生香的一切，叫偶入其中的中學生不覺突兀，只覺新鮮有趣。 小閘鎮(zhèn)像一個秘密花園。和張怡微熟悉的工人新村迥異，和周邊正在建起的高樓小區(qū)相比，更顯得是兩個世界。但小閘鎮(zhèn)自顧自地興旺著。像這里的人們當街生火的煤球爐，煙霧騰騰，熱熱鬧鬧。 蒲匯塘上的“閘” 小閘鎮(zhèn)的名字里有個“閘”，算是把自己的出身和歷史隨身攜帶。 明清之際，吳淞江（進入上海市區(qū)部分即蘇州河）時常淤阻，當局多次浚挖蒲匯塘，以分泄吳淞江。蒲匯塘西接朱家角、泗涇、七寶等市集的各河道，入市區(qū)后，原本與肇嘉浜相匯合，經日暉港，匯入黃浦江，但到了清初，由于淤阻嚴重，蒲匯塘改在小閘鎮(zhèn)入漕河涇，經龍華港入黃浦江。清朝道光年間，當局再次疏浚了肇嘉浜和蒲匯塘，小閘鎮(zhèn)就位于肇嘉浜和龍華港的交匯點。在陸路交通并不發(fā)達的年代，這條水路交通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清咸豐五年，上海小刀會起義領袖劉麗川從上?？h城（今豫園）突圍，傳說他到小閘鎮(zhèn)后準備撤退，不料小閘橋已被拆除，另有一說是，當地人因為天黑不能辨認局勢，不讓他過橋。不久清兵追至，劉麗川葬身小閘橋邊。 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上海市區(qū)不斷擴大，蒲匯塘河道的土山灣至龍華鎮(zhèn)段逐漸湮沒?！渡虾？h志》顯示：1947年到1990年，對蒲匯塘的疏浚持續(xù)多次，分別為1947年浚小淶港到土山灣段，1958年疏浚虹橋地區(qū)段4公里，1962年浚小淶港至小閘港全線，1972年又大規(guī)模疏浚。至1990年，蒲匯塘的河道西起蟠龍港（今國家會展中心附近），東入漕河涇港、長約2.17公里，可通航20噸以下船只。 有河就有船，船民帶來貨運，貨運匯成集市。 當1998年，考入中學的張怡微放學來到小閘鎮(zhèn)“探險”時，依舊能看見貨運船只往來，人們在碼頭裝貨卸貨。在河邊上上下下忙碌的商人和工人，以及在一邊觀看這幅圖景的市民和路人，或許都沒有想到，眼前的漕運場景，其源頭可以追溯至明清。這個底層勞動者混雜的碼頭，訴說著上海之所以成為大城市的歷史機遇：商貿往來，依水而興。 當街洗頭的女人們 但水流也在變化。 于上海這樣的平原地區(qū)，疏改河道本屬平常。更何況隨著陸路交通的興起，水網的作用也漸被邊緣化。至20世紀中葉，蒲匯塘的排灌、航運功能逐漸為淀浦河（從青浦經過松江、由閔行入黃浦江）取代。與蒲匯塘相連的肇嘉浜因為成為死水常年惡臭，早已被填平成路，原蒲匯塘的土山灣至上海天文臺段被填平為漕溪北路。失去了水路樞紐作用的小閘鎮(zhèn)沉寂下來，成為被遺忘的區(qū)域，也成為農人耕種、養(yǎng)豬的場所。 在1958年，小閘鎮(zhèn)再次為人提起，是因為此地農民能種植出肉厚質細、味香甜糯、水分少的小閘南瓜，而獲得多次報道。一時，上海郊區(qū)很多生產隊里都種植了小閘南瓜。北京、重慶等地特地派人來學習經驗，引種種植。在物質匱乏年代，這里的農戶，也開辟場地、養(yǎng)雞養(yǎng)豬。 進入20世紀80年代，原本屬于上?？h虹橋公社小閘生產隊的小閘鎮(zhèn)，劃歸徐匯區(qū)田林街道。1985年，田林街道辦事處成立，這里成為上海市新辟的12個居民住宅小區(qū)之一。1987年，徐匯區(qū)著手建立田林路商業(yè)街，此時上海已經進入改革開放后的高速發(fā)展時期。小閘鎮(zhèn)曾熟悉和見長的水路運輸以及農業(yè)養(yǎng)殖，在高速城市化和市場化的時代背景襯托下，漸漸顯得不合時宜了。 張怡微見證的，是這個曾經繁華的江南市集最后的景象：低矮的平房成為外來人口集聚的場所，附近就有一個水果批發(fā)市場，“每天還能看到水果販子在甜橙上刷亮亮的粉，那時候覺得太正常了，因為光天化日每天路過的時候他們都在那樣做，也就好像司空見慣了。” 有時，那些小販的女人在路邊找個高處放置臉盆，然后在煤球爐上生火，燒了開水，連壺提來，把水倒在臉盆里，隨即把發(fā)辮嘩啦啦解開，在周圍路人眾目睽睽下，開始洗頭打肥皂。張怡微有時看到這個場景，總覺得好像誤入他人的房間，然而洗頭的人如此坦然，周邊的鄰里也不以為怪。這場景里面含有一種直白的活力，也含有一種亙古不變的生命節(jié)奏，把張怡微迷住了。 最新的成為最舊的最舊的成為最新的 張怡微小時候在曹楊新村長大，在她四五歲時，她母親所在的無線電廠搬到徐匯區(qū)，他們一家也隨著來到了田林新村。接連居住兩個工人新村的經歷，讓她熟悉這種行政規(guī)劃好的居住空間。 在田林新村，所有的小區(qū)道路都是橫平豎直，所有的建筑高度和外觀幾乎一致。按照生活片區(qū)，可以大致了解居民們的出身：這一片樓房住著產業(yè)工人，這一片住著本地農戶，這一片住著分配來這里的高級知識分子。田林新村里的小孩子們，都按照自家住址，就近分去田林新村內設的各個幼兒園、小學、中學讀書。如無意外，升入新學校的同學就是同一撥人。 田林新村里，居民們的需求都被預先設計安排好了。田林路上的商店滿足人們日常使用，每隔一段距離，新村里設有菜場。加上位于宜山路的第六人民醫(yī)院、位于柳州路的社區(qū)醫(yī)院和位于漕溪路的龍華殯儀館，幾乎足不出這個區(qū)域，就能滿足一生所需。 與之相比，小閘鎮(zhèn)真是一個異數。雖然道路不長，占地只有2.2萬平方米，但它里面環(huán)境混沌、建筑混雜，人員結構混亂。2000年，小閘鎮(zhèn)東側的鐵路更換為明珠線并通車。更為新型的城市交通，改變了小閘鎮(zhèn)周邊的商貿結構和居民構成。但小閘鎮(zhèn)依舊沒有變化，它的“不進”成為速變時代的“則退”。 在張怡微的小說里，她多次把田林新村和小閘鎮(zhèn)作為主人公活動的舞臺。但對于急速發(fā)展中的上海來說，小閘鎮(zhèn)常年的臟亂差，消防、食品安全隱患頻發(fā)，以及周邊居民的投訴不斷，使它不再是一個能跟上時代的“舞臺”，而是一個需要被整治的“問題”。2016年，政府決定對小閘鎮(zhèn)啟動拆違和土地征收，計劃在2019年完成安置和拆除。 根據規(guī)劃，小閘鎮(zhèn)河西地塊將在完成平地后成為公共綠地和景觀綠化，并配套建設地下停車空間，緩解周邊停車難題；地面將配合蒲匯塘沿線綠化改造，除了綠地之外還將建設社區(qū)配套公共活動空間。 張怡微回溯少年時代，只過去了20年。但20年前的小閘鎮(zhèn)，還留著上個世紀的生活和生產方式的余音。曾經因水網縱橫而興起的小閘鎮(zhèn)，是城市發(fā)展中的新生事物，如今作為舊跡要被重建了。等到未來人們能再次漫步其中時，它又會是這城市里最新的社區(qū)綠地之一。這個張怡微曾見證最后的貨運場景的碼頭，依舊用自己的方式，訴說著上海之所以成為大城市的核心要義：世易時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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