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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晉風度給我留下的第一縷印象就是“帥”??唇鹩构P下的黃島主,一襲青衫,獨立于繽紛落英之中,碧海蒼霞之間,一只玉簫,吹不盡人間黯然銷魂,徒留給世人一個孤標傲世的背影,瀟灑而倜儻。 后來我才明白黃藥師絕不僅是一個文學形象,而是一個時代文人的縮影。它不止于表面的灑脫與不羈,而在“帥”字背后埋藏著一個黑暗時代帶給人的深層次苦痛,以及人生價值幻滅的無奈。這個時代的名字叫做魏晉。 后英雄時代 魏晉易代,三國的英雄們大多逝去。周公吐哺,天下歸心的魏武走了;樓高百尺,羞殺求田人的劉郎含恨身亡了;年少萬兜鍪,天下英雄誰敵手的孫仲謀也不在了。三國好似食盡鳥投林,落下大地神州真干凈。 這是一個沒有英雄的時代。建安風骨中那日月之行,志在千里的胸襟氣度,天下棋局,江山指點的豪情壯志,統(tǒng)統(tǒng)不見了,只剩下跳梁小丑們爭權(quán)奪利,無邊的貪婪與猜忌。英雄們從來不忌諱使用權(quán)術(shù),但權(quán)力從來只是他們達成目的的手段,而不是他們真正的追求。他們追求的是整頓乾坤,開萬世太平,可宵小們眼中只有追名逐利。不由得阮步兵面對楚漢相爭的古戰(zhàn)場一聲嘆息“時無英雄,使豎子成名”,似嘆劉邦、項羽,實哀魏晉太寂寞。 但有了英雄,就能解決這一切嗎?劉裕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故一世之雄也。但陶淵明看到的仍是黑暗的官場,不為五斗米折腰的他,掛冠而去。世道人心若此,英雄的努力恐怕也是杯水車薪。 又或者,問世間真的有英雄嗎?倘若有,為何眾生有如此之多的苦難;倘若沒有,為何世間又如此熱鬧非凡。這個問題好似一個永恒的死結(jié),前人自哀,而后人哀之,亦使后人而復哀后人也??峙掠肋h也沒有答案。 士人的性命 魏晉,是文人性命最不值錢的時代。大多數(shù)文人如阮籍,活在朝不保夕的時代,政治斗爭的漩渦稍不留神就會將他們吞噬,更不用說嵇康、謝靈運那一個個才華橫溢的名字,最后卻只能在權(quán)力斗爭的刀光劍影中牽連冤死。文人的性命為何輕得如此?我想正因為文人的力量之于專制王朝而言重于泰山,他們不值錢,恰恰因為他們太值錢。 早在兩千五百年前,韓非便道破了讀書人在亂世中的處境“儒以文亂法”,雖然戰(zhàn)國之“儒”與后事之“儒”不盡相同,卻準確地描述了文人在當權(quán)者棋局中的角色。他們代表著中國古代政治制度的精英,是朝野輿論的代表,他們的言論往往能左右民心向背。因此統(tǒng)治者擔心這些有傲骨的,不合作的士人動搖自己的威權(quán),便只有將他們送入黃泉這一條路。所以曹操容不了孔融,司馬昭容不了嵇康,就連諸葛亮也容不了一個說三道四的蜀中名士彭勇。 更何況,文人的性命遠沒有說幾句狂語那么簡單。他們的才華、智慧,既是每個政治集團追逐的資本,又是統(tǒng)治者要提防打壓的對象。統(tǒng)治者與士人的矛盾,說到根本是皇族與士族的矛盾。士族自漢廢百家,尊儒術(shù)之后,就成為政治上一支不可忽視的力量,歷經(jīng)二百余年的發(fā)展,至魏晉之時,已成為可以抗衡皇權(quán)的力量。曹操的唯才是舉,諸葛亮的依法治國,孫權(quán)的同化融入,都是為了和士族對抗或者避免沖突。魏蜀吳三家都非士族出身,采用不同的策略最終卻是殊途同歸,都敗給了代表士族利益的司馬政權(quán),但司馬氏政權(quán)建立的那一天,他又要重新面臨這個問題,如何對待那些虎視眈眈的士族? 政權(quán)既需要士族的支持,又不允許士族的壯大,因此晉承九品中正制,鞏固士族利益,同時又對那些不合作的士族予以打壓,可謂實實在在的胡蘿卜加大棒,就算如此,皇帝輪流坐,王謝兩大士族仍然穩(wěn)如泰山,可見士族力量在那時有多強大。 恐怕這是一個士人性命最不值錢的時代,也是一個士人性命最值錢的時代。 文人的自覺 每當我們談到魏晉,自覺是我們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一個詞。但什么是自覺?是春秋戰(zhàn)國的百家爭鳴嗎?我想不是。軸心時代是中華文明的覺醒,而不是自覺。文人的自覺,意味著人不再依存于政治或是某種現(xiàn)世的意義,而轉(zhuǎn)為對人本身的探求。百家爭鳴,只為回答中國該建立怎樣的制度,而魏晉風度卻在問人生該何去何從。諸子百家的覺醒是回答者,魏晉文人的自覺卻是一個提問者。自覺,是拋開一切的功名禮法而直取人生的本義。 人生的本義是什么呢?阮籍、嵇康等人給了玄之又玄的回答。大人先生者,造物同體,天地并生,逍遙浮世,與道俱成。一番老莊玄學,一個不可道之道。但說破也很容易,無非四個大字:忠于自己。阮籍不守孝道,卻痛哭咳血,嵇康不慕功名,甘心打鐵為樂,他們活著不為別人,只為自己的快樂。阮籍當個步兵校尉,只因廚師善釀酒,覺得當官好玩,心血來潮上東平“剖竹十余日,一朝風化清”,十余天令縣治脫胎換骨。在他們看來,那些為權(quán)貴,為禮法而活的人實在可笑,他們便將世俗的條條框框扯得粉碎,而追尋人之為人的意義。 他們忠于自己,但他們也不得不孤獨。人類最深的兩個感傷是時間與空間的不可尋找,時間與空間的無限讓人感到冥冥之中的宿命。阮籍仿佛魏晉文人的一個縮影,他曾為一個不相識的才女香銷玉殞而灑熱淚,也曾寫下“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的感懷。在他眼中美好是那么易逝,高潔是那么孤獨,這些悖論常常讓人生的價值幻滅,英雄不可靠,才華不可靠,高潔不可靠,人在無窮無盡的時空中又該如何寄托?口口聲聲地忠于自己,但自己究竟是誰?沒人生下來就是隱士?!熬l(wèi)銜微木,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焙茈y想象,這句豪言壯語出自那個悠然采菊的五柳先生。世人誰不羨人生的成功,誰又能真正超脫于全部的功名,誰又不想“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呢?恐怕沒有這樣的人。哀歧路,哭窮途,自覺之后,幻滅一場,揮涕懷心傷,辛酸誰語哉。 倘若文人的故事到這兒就結(jié)束了,那么阮籍和嵇康就不會算第一流的文人了。評價他們,我們會用一個詞叫做高貴。這種高貴不指他們的出身,而指他們的靈魂。他們的自覺,因而有人生的幻滅,但他們不沉淪于幻滅的失落,而在尋找新的人生價值,是一張琴,是一壺酒,是一溪云。在那個黑暗的年代,這無疑是無力的掙扎。嵇康終日彈琴會友,朋友蒙受不白之冤,嵇康站出來聲援,卻因不肯趨炎附勢,受小人讒言,斬于市曹。刑前,嵇康要了一把琴,“《廣陵散》于今絕矣!”言畢,彈指揮弦,曲畢,慷然受刑。至今,我們早已聽不到《廣陵散》真正的曲調(diào),但每個人心中或許都有那一位笑看生死,為自己而活的彈琴人。這就是掙扎者的高貴,這就是高貴者的掙扎。 文人因自覺而幻滅,因幻滅而掙扎。上承屈原“吾將上下而求索”,下有李煜“夢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這無疑超脫了功名富貴,而道出了人所共有的生命體驗,也是為何千百年后,我們對于那樣一個黑暗時代,仍留以深深的眷念。 天地為熔爐,造化為工。魏晉風骨,離開了那一個“最壞”的時代,只會如無根之萍,得其形,失其神。故一代皆有一代之風度,而后世莫能繼之矣,但我們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jīng)擁有。魏晉風度,仿佛黑暗時代之中的一抹強光,是我們永遠值得銘記的財富。 圖片來自網(wǎng)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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