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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宣宗李忱曾經(jīng)被視為智障人士。 在這個世界上,幾乎所有認(rèn)識他的人都這么認(rèn)為。 從他出生的元和五年(公元810年)起,到他登基的會昌六年(公元846年),在整整三十七年的時間里,他一直被當(dāng)成傻子。 李忱是憲宗李純的十三子、穆宗李恒的弟弟,也是敬、文、武三朝天子的皇叔。如此尊貴的一個宗室親王,怎么會在整個前半生都被當(dāng)成傻子呢? 一切都要從頭說起。 李忱雖然是憲宗的親生兒子,但卻是庶出。 他母親鄭氏僅僅是一名身份卑微的宮女,而且入宮前還是鎮(zhèn)海節(jié)度使李琦的小妾。 說白了,她就是憲宗皇帝平定鎮(zhèn)海時獲取的一件戰(zhàn)利品。入宮之后,她成了郭貴妃(穆宗生母)的一個侍女,因年輕貌美,被憲宗臨幸,不久就生下光王李怡,也就是現(xiàn)在的宣宗李忱。 由于母親地位卑微,光王出生以后,自然享受不到其他親王那樣的榮寵,只能在一個無人注目的角落里孤獨(dú)地成長。 所以,李忱從小就顯得落落寡合、呆滯木訥,往往與其他親王群居終日而不發(fā)一言。 長大成人后,這種情況不但沒有好轉(zhuǎn),反而愈發(fā)嚴(yán)重。人們紛紛猜測,這可能和他在穆宗年間遭遇的一次驚嚇有關(guān)。 當(dāng)時,光王入宮謁見穆宗生母懿安太后,不料剛好撞上宮人行刺,雖然這個突發(fā)事件沒有造成任何人員傷亡,但從此以后,光王就顯得更加沉默寡言。 十六宅的皇族宗親們于是認(rèn)定——這個本來就呆頭呆腦的家伙這回肯定是徹底嚇傻了。 此后,無論大小場合,光王就成了人們?nèi)⌒妥脚膶ο蟆S幸淮?,文宗皇帝在十六宅宴請諸王,席間眾人歡聲笑語,唯獨(dú)光王悶聲不響。 文宗就拿他開涮,說:“誰能讓光叔開口說話,朕重重有賞!”諸王一哄而上,對他百般戲謔。 可這個光叔始終像一根木頭,愣是一句話也沒有,甚至連嘴角都紋絲不動。 見此情景,文宗不禁笑得前仰后合,眾人也隨之哄堂大笑。 然而,一個年輕的親王卻忽然間止住了笑容。 他就是后來的武宗李瀍。 雖然,性格活躍的李瀍剛才還是戲弄光王最起勁的一個,可現(xiàn)在他卻死死盯著這個面無表情的光王,心里飛快地掠過一個念頭——一個人能在任何時間、任何場合都不為一切外物所動,如果不是愚不可及,就是深不可測。 李瀍忽然有點(diǎn)不寒而栗。 他下意識地覺得,光王很可能屬于后者。 到了李瀍登基之后,那種不寒而栗的感覺始終揮之不去——這個 “傻子光叔”真的像所有人認(rèn)為的那樣,是一根木頭嗎? 不。武宗李瀍越來越覺得,光王內(nèi)心深處極有可能隱藏著一些不為任何人所知的東西。 倘若真的如此,那么作為天子的李瀍就不能對此無動于衷了。 后來,種種“意外事故”就頻頻降臨到光王身上,要么是和皇帝一起玩馬球時突然從馬上墜落,要么就是在宮中走著走著突然間摔得鼻青臉腫。 然而,光王的命很硬,始終沒有出大事。 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武宗又邀請諸王和光王隨他一同出游。 酒后回宮的時候,已經(jīng)是深夜,跟大家一樣微有醉意的光王再次 “意外”摔下馬背,昏倒在冰天雪地中。 漫天飄飛的鵝毛大雪很快就把他層層覆蓋。 李瀍和許多人都料定,這個掉隊(duì)的家伙肯定是回不來了。 然而,第二天一早,人們卻在十六宅里看見了光王,一個活的光王。 盡管他走路一瘸一拐,臉上也是青一塊紫一塊,可這個令人驚訝的事實(shí)還是擺在了李瀍面前——光王沒死,他好像無論如何也死不了。 武宗李瀍愕然良久,最后終于橫下一條心。 他不想再煞費(fèi)苦心地制造什么“意外”了,他現(xiàn)在想動真格的。 隨后的一天,光王突然被四名內(nèi)侍宦官綁架,關(guān)進(jìn)了永巷,幾天后又被扔進(jìn)了宮廁。 內(nèi)侍宦官仇公武勸武宗干脆把這個傻子殺了,一了百了。武宗馬上就同意了。 可是,武宗沒有料到,仇公武并未殺死李忱,而是將他從宮廁中撈了出來,然后把他藏進(jìn)裝糞土的車中,偷偷運(yùn)出了宮 光王再一次大難不死,從此流落民間,開始了顛沛流離的逃亡生涯。 后來的許多筆記史和民間傳說都稱,光王隱姓埋名,跋山涉水,一直逃到了浙江鹽官(今浙江海寧市西南),在安國寺落發(fā)為僧,法名瓊俊。 二百多年后,北宋的大文豪、也是著名的佛教居士蘇軾途經(jīng)此處,追憶唐宣宗李忱的這段傳奇人生,心中感慨,特地留下了一首詩:“已將世界等微塵,空里浮花夢里身。豈為龍顏更分別,只應(yīng)天眼識天人。” 據(jù)說,沙彌瓊俊后來成了一名四處參學(xué)的云水僧,曾與禪宗高僧黃檗禪師一起云游。 有一天,他們走到了江西的百丈山。黃檗禪師凝望著懸崖峭壁上奔騰激濺的一道飛瀑,朗聲出對:“千巖萬壑不辭勞,遠(yuǎn)看方知出處高?!?/p> 沙彌瓊俊微笑地注視著黃檗。 他知道,這個智慧過人的老和尚早已洞察了他與眾不同的身世,也窺破了他深藏不露的內(nèi)心。 現(xiàn)在,老和尚想知道他的下一步打算:究竟是繼續(xù)走在這條舍妄歸真的求法路上,勘破四大五蘊(yùn),出離三界六道,最終證得不生不滅的慧命法身,還是回到那熙熙攘攘的俗世,做一個中興李唐、弘傳圣教的人間王者和護(hù)法天子? 沙彌瓊俊最后收起了笑容。 黃檗禪師看見一道銳利的光芒從沙彌瓊俊的眸中激射而出,同時他也聽到了答案—— “溪澗豈能留得住,終歸大海作波濤。” 會昌六年(公元846年)春天,武宗李瀍病危,朝野人心惶惶。 就在這個微妙的時刻,光王回到了長安。 這個命運(yùn)多蹇、九死一生的光王,這個早已被世人遺忘得一干二凈的光王,終于在宦官仇公武等人的簇?fù)硐拢鋈艘饬系鼗氐搅碎L安。 這一年暮春,光王李怡忽然就成了皇太叔李忱。 所有人都知道,李瀍一旦晏駕,這個皇太叔李忱就會理所當(dāng)然地成為新的大唐天子。 可是,讓人們滿懷錯愕的是,天子李瀍自己有五個兒子,李唐宗室也還有幾十個智力健全的親王,為什么他們都沒有成為儲君,而偏偏是由這個智力殘障人士入繼大統(tǒng)呢? 難道人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個傻子光叔搖身一變,成為金鑾殿上的真龍?zhí)熳訂幔?/p> 這也太不靠譜了。 在帝國命運(yùn)的轉(zhuǎn)折點(diǎn)上,歷史佬兒竟然跟大唐臣民們開了一個如此荒謬的玩笑,真是讓人氣結(jié)。 不過,朝野上下的人們很快就回過神來了。 因?yàn)樗麄兘K于想起——這個傻子光叔是宦官擁立的。 宦官們需要的,本來就是一個傀儡——一個可以任由他們擺布的窩囊廢和應(yīng)聲蟲。 既然如此,光王當(dāng)然就是不二人選。試問,在李瀍的五個兒子中,在李唐宗室的諸多親王中,還能有誰,比這個傻子光叔更適合充當(dāng)傀儡呢? 在皇太叔李忱接見文武百官的儀式上,宦官仇公武的臉上一直蕩漾著一個笑容,一個心花怒放的笑容。 是的,他有理由這么笑。 因?yàn)楹脦啄昵八椭?,自己從臭氣熏天的宮廁中撈出的絕不是一個廢物,而是一塊舉足輕重的政治籌碼,一個具有高度利用價值的天子胚胎。 所以,他甘愿冒著殺頭的危險去把他撈出來,甘愿提著腦袋去賭明天。 試問,這樣的膽識和魄力,滿朝文武又有幾人具備呢? 既然你們都沒有這種遠(yuǎn)見卓識,更不敢提著腦袋賭明天,那么此時此刻,你們又有什么資格怪我仇某人笑得這么露骨、這么燦爛、這么自得和張狂呢? 然而,接下來的日子,當(dāng)李忱以儲君的身份開始接手軍國大事,仇公武的笑容就在臉上逐漸凝結(jié)了。 因?yàn)?,這個由他一手扶立的傻子突然間就變了,變得讓他感覺無比陌生。 過去那種自閉木訥的神情、空洞散亂的目光、怯懦萎靡的狀態(tài),全部一掃而光。 取而代之的是一張威嚴(yán)而自信的臉龐,一雙睿智而深邃的目光,以及沉著有力的言談和大氣雍容的舉止,看上去不但和從前的光王判若兩人,而且根本不像是一個尚未正式即位的儲君,更像是一位御極已久的成熟帝王。 仇公武始而詫異,繼而困惑,終而震驚。 難道,這才是光王的本來面目? 難道這三十七年來,他一直在倚傻賣傻、忍辱負(fù)重,就為了今天的這一刻? 直到此時,仇公武才恍然大悟,當(dāng)初武宗李瀍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把這個傻子光叔置于死地,就是因?yàn)樵缫芽创┝斯馔醯谋緛砻婺俊?/p> 然而,現(xiàn)在明白已經(jīng)太晚了。 因?yàn)槟疽殉芍?,生米已?jīng)做成了熟飯。 宦官仇公武只能將錯就錯、聽天由命了。他只能無奈而悲哀地看著自己精心飼養(yǎng)的金絲雀,突然間掙破鳥籠,直飛藍(lán)天,變成一只搏擊長空、睥睨天下的蒼鷹…… 看著金鑾殿上那個脫胎換骨的傻子光叔,滿朝文武的訝異程度絲毫也不亞于仇公武。 不過,人們并沒有感到悲哀和無奈,而是感到由衷的慶幸。 因?yàn)樗麄冎?,這三十七年來,所有人都看錯了這個光王。 所以他們相信——一個歷經(jīng)磨難而又百折不撓的人,一個遍嘗人間疾苦而又不墜青云之志的人,一旦君臨天下,必然也會是一個勵精圖治、有所作為的帝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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