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領(lǐng)導者政治人格的缺失,最終讓一場轟轟烈烈的“王安石變法”功敗垂成。 積貧積弱的趙宋王朝,走到神宗時代,已漸成沉疴之軀,“內(nèi)則不能無以社稷為憂,外則不能無懼于夷狄”,面對這樣一個危局,年輕的新皇帝憂心忡忡。在遍尋朝堂無一人可力挽狂瀾之際,一個遠離京畿的臣子開始走進神宗的視野,他就是王安石?!端问贰份d“安石議論高奇,能以辯博濟其說,果于自用,慨然有矯世變俗之志?!看蠓蚝薏荒茏R其面,以安石不為執(zhí)政(宰相)為屈?!倍褡趯@位臣子最早的印象則緣于一篇謀篇工整言辭中肯的《上仁宗皇帝萬言書》,盡管宋仁宗對這篇奏折并不以為然,可卻著實讓當時還是后宮少年的神宗深深折服,就這樣,在熙寧二年(1069),意氣風發(fā)的宋神宗正式任命王安石為參知政事。“變風俗,易法度,最方今之所急也?!碑斖醢彩溺H鏘之聲喧響在新皇帝的心頭,一場轟轟烈烈的政治變革遂告開始,史稱“熙寧變法”,又稱“王安石變法”。 不可否認,在經(jīng)過一番“號脈”之后,王安石為趙宋王朝開出的是一劑準確的藥方,那就是要富國強兵,而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用雷霆行動將散握在富商大賈手中的天下之財盡數(shù)掌控在朝廷手中。基于這樣一種想法,王安石的變法很快就有了犀利而極富針對性的內(nèi)容,很短的時間內(nèi),“均輸法”、“青苗法”、“農(nóng)田水利法”等一系列新法便相繼出臺,并迅速推行?!澳钔?、繁華競逐,嘆門外樓頭,悲恨相續(xù)。千古憑高對此,漫嗟榮辱。六朝舊事隨流水,但寒煙芳草凝綠。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后庭遺曲?!边@首《桂枝香》曾是英宗當政時王安石在金陵的一首懷古之作,內(nèi)中充滿了郁悶之情,然而彼時,當沖在變法最前面的王安石再次吟唱起自己的這首舊作,充溢心頭的已是一份志在必得的自信和革故鼎新的豪情。 然而,隨著變法的深入,不僅來自各方的阻力越來越大,作為變法的操盤手,王安石本人政治人格的缺失也日漸顯現(xiàn)。一個成熟的政治家,不單要有剛毅執(zhí)著的個性、清晰明確的思路、明于治亂的能力,更要善于協(xié)調(diào)各方面的關(guān)系,團結(jié)更多可以團結(jié)的力量??墒?,身為一國宰相的王安石卻是執(zhí)著有余,而器量不足。王安石的變法背景,實際是積重難返的宋代社會現(xiàn)實,由于變法的主旨就是要對富商巨賈們開刀,而恰恰是這些人,掌控著國家的話語權(quán),盡管有皇帝站在這場政治改革的背后,但這并不意味著拿著一把尚方寶劍就可以掃除變法路上的所有障礙,而這個道理,一心要狂飆突進摧枯拉朽的王安石顯然沒有在意。對于以雷霆之勢橫掃全國的變法運動,司馬光等一班保守派“痛心疾首”地列出其四大罪狀,直言新法“舍是取非,興害除利,名為愛民,其實病民,名為益國,其實傷國”,在朝中,像司馬光這樣從一開始就對變法抱著抵觸情緒的自然大有人在,但是,在眾多的批評之聲中,實際也不乏一些善意的批評,如蘇軾就并不是全盤否定新法,而是就其中的一些操作方式提出過質(zhì)疑,而對王安石有提攜之恩的文學泰斗歐陽修更是變法的支持者,只不過對變法的一些作法有些異議。然而,面對這么多的批評,王安石顯然缺乏甄別善惡的能力和從善如流的度量,凡是對變法提出批評的朝臣,都被其視作因循守舊尸位素餐之輩,在他的力奏下,神宗先后罷免了一批反對變法的官員,御史中丞呂公著被外放潁州,御史劉述、劉琦、錢镠、孫昌齡、張戩、陳襄等人相繼被貶,老臣富弼被解除相位,蘇軾更是被數(shù)度外放,就連恩師歐陽修和好友曾鞏也被王安石視同陌路。對于王安石的這些做法,很多人都表達過不滿,唐介曾說王安石“文行甚高,狷狂少容”,呂悔則認為其“雖有時名,然好執(zhí)偏見,不通物情。若在侍從,猶有可容,若為宰相,天下必受其害。” 當王安石和神宗皇帝面對著日漸清冷的朝堂,當荒涼的驛路充滿了顛沛流離的外放朝官,王安石的執(zhí)拗個性和器小少容的胸襟,不僅讓其失去了壯大新黨陣營讓更多德高望重之臣為之效力的機會,更使這場有著美好初衷的變法成為不被祝福的跛腳政治。 隨著政敵越樹越多,王安石已經(jīng)感到了身邊的孤獨。為了盡快培植新黨勢力,這位曾在選才標準上提出過“教之、養(yǎng)之、取之、任之”精辟見解的政治家,再次顯出了其政治人格的短板。當重臣元老們紛紛成為變法的對立面,王安石饑不擇食的“組閣”標準已經(jīng)非常簡單,那就是只問態(tài)度不問信仰,只要有人愿意為變法高唱贊歌,就能得到高官厚祿,享受榮華富貴。呂悔曾說王安石“喜人迎己,聽其言則美,施于用則疏”,這樣的評語其實并不過分,看一看王安石匆匆組建的內(nèi)閣,我們便可以發(fā)現(xiàn),混入新黨陣營的相當一部分人都是阿諛拍馬投機鉆營之輩:他們中,有將王安石比作伊尹再世的鄧綰,一句“笑罵從汝,好官我自為之”,已經(jīng)成為朝秦暮楚的奸宦標簽;有熱衷改革小有才學,但心懷不軌最后獻《流民圖》致王安石罷相的鄭俠;有“安石事無大小必謀之”,卻見利忘義落井下石最后欲置王安石于死地而后快的呂惠卿……事實上,在高高揚起的變法大旗下,真正心懷社稷的只有王安石自己,而新黨陣容內(nèi)部的不純潔直接導致的是整個變法運動的徹底變味兒:本欲免除農(nóng)民高利貸盤剝的“青苗法”,最終成為官府壟斷的高利貸,由于執(zhí)行不一,有些地方的利息甚至達到了原先設(shè)定的35倍;而本欲富國強兵的保甲法,最終卻民不聊生,一些地方的農(nóng)民為免除兵役,甚至“截指斷腕”以自殘。更讓這場變法難以為繼的,是整個新黨內(nèi)部的動搖和分化,由于呂惠卿等一班奸佞之徒跟本不能與王安石同心同德,最終導致熱火朝天的“王安石變法”漸漸背離富國強兵的初衷,不僅給舊黨以更多斥責的口實,更讓民間百姓對新法的施行怨聲載道。當反對的聲浪此起彼伏,已經(jīng)陷入孤獨的宋神宗再也無法留住這位政治熱情有余而政治手段簡單的臣子,熙寧九年(公元1076年),由于愛子早夭,傷心至極的王安石請辭相位退居江寧,而神宗也沒有過多挽留,盡管對其爵位屢加,但王安石再也沒能出現(xiàn)在變法的陣營之中。宋哲宗元祐元年(1086),隨著保守派重掌權(quán)柄,新法盡廢,望著自己苦心精營的變法最終成為歷史的灰燼,王安石長嘆一聲“亦罷至此乎!”不久便郁然而逝。 史載,王安石晚年患有痰火之癥,太醫(yī)院囑飲陽羨茶,并須用長江瞿塘峽水煎烹。盡管蘇軾曾因反對新法獲罪,但蘇軾對王安石其人還很敬重,因其是蜀地人,曾受王安石之托赴三峽取水。不久,蘇軾取水歸來,王安石遂命人汲水烹之。取白定碗一只,投陽羨茶一撮于內(nèi),等湯如蟹眼,急取傾入碗內(nèi),其茶色半晌方見。王安石問:“此水何處取來?”東坡答:“巫峽”王安石道:“是中峽了?!睎|坡回:“正是”王安石笑道:“此乃下峽之水,如何假名中峽?”蘇軾大驚,只得據(jù)實以告。原來蘇軾因貪戀三峽風光,船至下峽時,才記起所托之事,只得汲一甕下峽之水充之。蘇軾不解道:“三峽相連,一般樣水,老大師何以辨之?”王安石道:“瞿塘水性,出自《水經(jīng)補注》。上峽水性太急,下峽太緩,惟中峽緩急相半。此水烹陽羨茶,上峽味濃、下峽味淡、中峽濃淡之間。今茶色半晌方見,故知是下峽。”現(xiàn)在看來,這個王安石“驗水”的故事更像是一個對變法的隱喻:王安石的執(zhí)拗自負不通人情,讓變法最終面對的是一堵難以憾動的高墻;而對水的明察秋毫則與其在政治上的不能知人善任形成巨大的反諷,在歷史的深處,“王安石變法”留給后人的只是一聲無望的唏噓。 —————————————————————— 常華,資深電視媒體人,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高級記者。多年來,寄食電視之余,一直詩心未泯,先后出版?zhèn)€人專著《唐詩密碼》、《宋詞密碼》、《詩詞里的中國》(三卷本),期中,《詩詞里的中國》被美國弗吉尼亞圖書館收藏。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