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水鄉(xiāng)，河道縱橫，成就了水鄉(xiāng)自古以來的魚米豐饒。在童年的記憶里，小河就是一首歡快的歌，舞動了童年所有的夢想。清凌凌的小河中，常有櫓聲欸乃，一條條水泥船在一波一漾中如機靈的魚兒，在兩岸的房屋前穿行而過。石駁岸上，河橋兩旁，隨波濺起浪花朵朵，濡濕了洗碗孩子的衣角。偶爾一個大浪過來，還來不及將腳縮回來，忽然就滿頭滿臉的水花，晶瑩如珠，涼涼的，喜喜的。

水鄉(xiāng)

      再長大些，搖櫓聲漸息了，船尾不知道什么時候裝上了一個會發(fā)“突突突”噪音的家伙，腦袋方方，莊嚴得很。農(nóng)村人雖然見識有限，但都能認得這個方方正正的家伙，其實就是拖拉機頭上的那臺機器。它邊轟鳴邊冒煙，動力還挺足。在船尾安裝上這么一個機器，水下再安裝上一個螺旋槳，鐵制的旗片狀的槳，配以一個掌控船行駛方向的舵，一條掛機船就成了。掛機船的出現(xiàn)，是農(nóng)村速度提升的見證，于當時的手搖船而言，那掛機船的速度可是不得了，無異于現(xiàn)在高鐵跟公共汽車的差距。因為于七八十年代的農(nóng)村，時光很慢道路很長，到幾里開外的路多么遙遠。伴隨吱嘎吱嘎的搖櫓聲，去街上趕一趟集，那得花上大半天的時間。

掛機船

迎親船

      人們驚喜于這一新式船只。隆隆駛過，總是特別期待，特別欣喜。特別是于我們家而言，那只身形龐大的水泥掛機船更顯得特別親切。自我六七歲起，我們家就算擁有了一條掛機船，盡管只是擁有了其中的三分之一。父親當年是跑運輸?shù)模c另外兩人合作討生活，從遙遠的上海地區(qū)收來一些廢舊的鋼鐵，再轉(zhuǎn)賣到附近的廢品收購站，從中賺取一些差價。這條船的三分之一，就是我們一家的“糧倉”，也是一家全年生活的希望。跑運輸討生活的困苦，難以想象。道阻且長，風雨辛勞。往返一次，短則四五天，長則十來天。

水泥掛機船

      孩童的視線，總是局限在村頭的這條河內(nèi)，極力地眺望遠處，卻又總也探不到遠方。孩童眼中的掛機船，也總是那么龐大，大得似乎可以裝下整個村子的人。父親他們的掛機船很大，能裝八九噸貨物。船頭一只笨重的三角錨，一條長長的木頭跳板，一根結(jié)實粗壯的竹篙，這是行船必需的配套設(shè)施。未裝貨物時，船身高高浮于水面，如一只驕傲的公雞，伺機啼鳴。船體中央就是一個巨大的船艙，那個船艙，在當時幼小的我們眼里，簡直就是個大屋子。船艙分三格，以稍加突起的橫梁隔開，最中間的那格最大。我們常有蹦下去體驗一下的沖動，卻又不敢蹦下去，怕一不小心摔斷了腿。哪天找到個機會冒險爬下去了，可別想再輕易爬上來，非得叫來大人幫忙不可。船尾除了安裝的機器，就是一間尾艙，上面用鐵皮搭建起來，像一間安靜的小屋。架一個小樓梯，就可以下到里面。長途跑運輸，這間小屋就是臥處。以孩童的眼光看，第一次入得其中，覺得好奇也有趣。時隔多年再回想，卻不禁讓人生生心疼。低處沒法直身，狹窄逼仄昏暗且不說，船壁終年浸在水中，隆冬睡在其中該是怎樣的冰涼寒徹。盡管有稻草鋪墊，奈何冰寒無情。父親雙腿靜脈凸起盤結(jié)，有時還會抽筋酸痛，想必也是當時受涼受潮種下的根。夏天也是遭罪的時候，與水相鄰，蚊蠅猖獗，夜晚根本無法入睡。在小小的臥艙中點起蚊香，雖趕跑了蚊子，卻也熏壞了咽喉。這樣的夜晚，在今天想來，怕是一夜都難熬的?？墒牵L風雨雨，船幾乎成了父母親終生的勞作車間（后來不再與人合伙，父母親一起在船上營生）。

船上生活很是艱辛

      小時候，日子很長。從父親收錨起航的日子開始，我們就掰著手指等待了，等待父親歸來。那時的我們，不懂得什么叫牽掛，唯一牽掛的是跑運輸回來的父親，會不會帶回點好吃的食物，我們可以美美享用。這樣的期盼，完全基于先前的經(jīng)驗。因為每回從他拎上來的黑色上海包里，總能翻出一包或半包的餅干。記得有一回，一早醒來，見到飯桌上滿滿一籃的香蕉，對那時的我們來說，該是怎樣的驚喜若狂。盡管有的香蕉表面已黑點斑駁了，但我們嘴里銜上一個，然后又在書包里藏上幾個，準備上學分給好朋友吃，那是怎樣的驕傲與滿足啊。父親歸家的日子是不定的，也是無從知曉的。有時是白天，有時是黃昏，有時是半夜。但我們的小耳朵都是靈敏的，一聽聞村頭河里傳來突突突的聲音，就會沖也似的跑到河邊去張望，試圖第一時間看清來船是不是自己熟悉的那條。有時離得比較遠，但一看到船頭身形高大的父親，就高聲叫嚷開來，家里所有人的精神一下又都振奮了。

童年記憶里的萬年青餅干

       每到過年走親戚，十幾里的路程，在那時可是長途，除卻中間一截有公共汽車可坐，兩頭六七里路，是要磨破鞋走斷腿的。于是，我們就直接走水道。父親開起掛機船，我們一一上船，我們想到船尾去，卻不敢穿過又窄又長的船舷。船舷十來公分寬，一邊是水，一邊是一米多深的船艙。父親一個個把我們抱起，挨個兒送到船尾。幾乎不費吹灰之力，這是盛年的父親，也是無比強大的父親，在我們眼里，他是無所不能的，英雄式的。只一會兒，我們姐妹幾個又要躲到船艙之中去安穩(wěn)嬉鬧了，父親又一個個把我們送下去，在偌大的船艙中，我們無風也無懼。掛機船，撐起了我們一片無雨的天空。

      一段生活，總有一些烙印，使我們對于那段日子，無法再相忘。發(fā)動船尾的機器，需要壯年的體力，那一兩分鐘的發(fā)力，無亞于百米沖刺。不然，那機器是不會聽你使喚的。一根圓滾滾的鐵制搖手柄，就是撬動機器打開動力的武器。一頭插在機器上，一頭有力地握在手中，半蹲身子，重心下沉，咬緊牙關(guān)，讓搖手柄以順時針方向轉(zhuǎn)起來。開始的幾圈是預熱起步，接著越轉(zhuǎn)越快，力量就在那最后的幾秒鐘內(nèi)全面爆發(fā)，只聽得突突突聲響，隨之煙霧騰起，機器算發(fā)著了。冬天又是個苦日子，天寒地凍，機器也被自然凍住，它不再輕易聽你指揮了。這時要發(fā)著機器，就更難了。常見父親會取來一瓶熱水灌入機器，應該是給它點熱量，好催它早點醒吧。盡管有熱水，發(fā)動機器照例比春夏季節(jié)難多了，費時更費力。

掛機船在水中自由行駛

      意外也總有發(fā)生，讓人心驚肉跳。那次父親從船上回來，是帶著滿口的牙傷回來的。在發(fā)動機器時，正鉚足勁全力加碼，不料搖手柄反彈出來，直擊嘴部。難以想象當時的場景，那剎那間反彈出來的力量，足以擊碎一塊石頭。結(jié)果是父親的一顆牙當場擊掉，旁邊的一顆當場癟了進去，整口牙受到強烈撞擊，嚴重受摧。原本健康的一口牙，從此松動遭變。癟進去的牙，強忍疼痛直接掰回了原位，滿口的鮮血，其慘烈難以言狀。之后的一段日子，牙齒大損，不能咀嚼，只能吃流質(zhì)。這是掛機船在父親身上留下的傷痕，而如今，面對這殘牙敗齒，父親卻從不輕易提起那段往事?；蛟S，不再憶起佯裝忘卻，可以讓生活來得更簡單明快些。

來源：《吳江通》2018-08-20

本文編輯：錢曉燕、吳英    圖片來源：楊玲麗、館藏及網(wǎng)絡(lu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