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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發(fā)表在《當代》雜志 2019年1期 作者簡介 孫德宏,報人,文學博士,高級編輯,著有《底線理想》《溫暖平和》《新聞的審美傳播》《孫德宏社評選》《新聞演講錄》等,曾六次獲得中國新聞獎,作品《尋找時傳祥》入選全國高中、初中語文課本?,F(xiàn)供職于《工人日報》社。 一 讀著那些厚厚的專著,累了,就常?;蛏⒙?,或定定地,凝望著書里那些作者的肖像畫或照片。 康德、費希特、謝林、黑格爾……這幾位德國古典哲學的大師——著作太厚,太不好讀。字都認識啊,可說些什么實在難懂。 但我知道,被我凝望的這些人,他們也在凝望,他們一生都在凝望頭頂上的星空,凝望人類的心靈。 所以,我的目光最后往往就聚焦到了他們那平靜、清澈,或者堅定、決絕,抑或還有憂郁,甚至游移的眼神上了。 當然,還有海涅所說的,我反反復復想象中的,黑格爾的那個“怪怪”的眼神…… 不錯,他們那些艱深的理論與他們鮮活乃至古怪的生命,是連在一起的。 甚至,理論只是他們的表象,而血肉情感的生命才是他們的本質(zhì)。 作為一個“人”,他們到底是什么樣子呢? 是什么使他們成了這樣的人呢? 他們殫精竭慮、前赴后繼地搞出來的那些文字、理論,到底要干什么呢? …… 這念頭一旦從心底升起,便久久揮之不去。 二 故事還是要從康德這里說起。 1791年春的一天,德意志哥尼斯堡小鎮(zhèn)。 29歲,大學畢業(yè)后做了幾年家庭教師,而且還專門給學生講授康德哲學的費希特,來到了他心中的圣地,而且來到了他最為敬仰的康德教授的課堂上。 終于,可以親耳聆聽康德大師的講授了。 哥尼斯堡小鎮(zhèn),依然安靜悠閑。 春天的陽光透過教室的窗戶,斑駁地灑在講臺前康德的身上。 此時的康德教授,已不是十年前剛出版《純粹理性批判》時很少有人重視的一般學者,而是在德意志思想界、學術(shù)界眾人敬仰的大師了。 不過,幾節(jié)課下來,費希特大失所望。 這不像我心目中的大師呀! 此時已經(jīng)67歲“高齡”的康德教授的課,實在無法令費希特激動起來。但是,在費希特心中,康德教授的思想是怎樣的大江大河呀! 他決定去登門拜訪這位自己心目中的大師。 就是在康德每天午后散步時走出的那座“康宅”里,年輕的,未來德國古典哲學的第二階段的代表人物——費希特,終于單獨見到了德國古典哲學的開創(chuàng)者,也就是德國古典哲學第一階段的代表人物康德教授。 但是,結(jié)果也沒好到哪里去。 大師的表情幾乎沒有什么變化。 康德,這位“疲憊的老人”,對他的“繼任者”看來明顯地心不在焉。整個拜見過程極其簡短,康德大師對費希特“非常冷漠”。這位已經(jīng)完成了“三大批判”的教授先生,對此時尚一文不名的后生學子費希特的問題,似乎沒什么興趣,或者可能干脆也沒什么心思傾聽吧。 朝圣般的費希特的內(nèi)心又是一片失望。 好在還沒有絕望。 從“康宅”出來這天起,費希特在他租住的簡陋小旅館里閉門奮筆疾書35天。結(jié)果,他寫成了一篇長長的論文——《一切天啟之批判》,也有譯者把這個題目譯為《試評一切天啟》。在這篇論文里,他以幾年來研讀康德思想的思考,對被稱為“天啟哲學”“批判哲學”的康德哲學闡述了自己的一些看法,其實也完全可以說,他相當深入地解讀了康德的思想。 費希特把這篇論文作為拜見并向康德請教的“介紹信”。 附在送給康德的這篇論文前面還有他的一封短信: 我到哥尼斯堡來,為的是更切近地認識一位為整個歐洲所尊敬的人,然而全歐洲只有少數(shù)人像我這樣敬愛他。我已經(jīng)向您作了自我介紹。后來我明白了,希望認識這樣一位人物而不出示任何證書,這是孟浪無禮的。我應該有一封介紹信。但是我只承認我自己寫的介紹信。我此刻就把它附上。” 費希特畫像(圖片來自網(wǎng)絡) 這篇論文和這封短信起了很大的作用。 后來的劇情,連費希特本人可能都不大敢相信。 讀了費希特的長篇論文之后,已經(jīng)“老邁”的康德教授精神大振,心情十分喜悅——自己遇到了一個思想出類拔萃,而且也確實相當懂自己的青年學人!很快,這一次是康德主動邀請費希特來家談談,而且還邀請費希特參加了自己晚年時經(jīng)常在“康宅”舉辦的“令人愉快的午餐會”。而且,康德還把費希特的《一切天啟之批判》這篇論文推薦給了出版商。 關(guān)于《一切天啟之批判》,以及此時費希特思想與康德思想的關(guān)系,后來的德意志觀念論哲學史家拉松說得相當明白:“費希特在這本處女作中尚非完全獨立,但他以此充分地證明了他能完全把握康德的體系。尤其,他首先表明的是:他像康德大師一樣非常善于把握外部的框架和詮釋的技巧,在此書的思想進展上,費希特還完全站在康德的系統(tǒng)的觀點上?!?/p> 顯然,當時的思想界,甚至康德本人都興奮地把費希特看作是康德哲學的繼承人。 很快,這部小書被匿名出版了。因為其思想很像康德的思想,于是,學界的很多人竟誤認為這是康德的一部新著。 康德當然不會做那種掠人之美的事,他很快就公布了這位學界新秀的名字。結(jié)果,青年費希特聲名大震,并從此走上了他那輝煌的哲學道路…… 此后的幾年里,在康德的鼓舞下,費希特的創(chuàng)作噴涌而出、勢如破竹。先后出版了《論知識學的概念》《論學者的使命》《知識學第一導論》《對公眾的呼吁》《人的使命》等等。 故事總是曲折的。雖然費希特拜見康德的故事已經(jīng)比較曲折了,但從兩人一生交往的角度講,這只能說是曲折的開始。更后一些時候的故事,那可不是曲折,而是大逆轉(zhuǎn)了。 三 1799年初春,費希特首次拜見康德的八年后。耶拿。 初春的耶拿,大地已開始復蘇,但空氣依然凜冽。 此時37歲的費希特,已經(jīng)在耶拿大學做了五年哲學教授了。 這位此時在德國哲學界的聲望已是如日中天的重要人物,遇到了他人生的一次重大挫折。 此時的耶拿大學,正是時光從十八世紀進入十九世紀轉(zhuǎn)折點時刻的德國精神生活的中心——席勒、費希特、荷爾德林,還有德國早期浪漫派的主要代表人物施萊格爾兄弟、諾瓦利斯、蒂克等,先后都在這里任教或者學習??梢哉f,此時的耶拿大學幾乎聚集了當時德國文化界最精英的人物。他們生活在這片綠蔭覆蓋的安靜校園里,暢快地交流討論,甚至合作和翻譯。當然,最令后世學人們向往、懷想的是,在這里有各種思想的熱烈交鋒,然后這些各式各樣的新穎的觀點,乃至思潮又被源源不斷地推向全國各地乃至整個歐洲。 費希特遭受這次挫折的前一年,1798年,意氣風發(fā)的天才少年哲學家,23歲的謝林經(jīng)歌德介紹也來到了耶拿大學任教,這更是壯大了耶拿哲學家陣營的聲勢。 繼承并不斷闡發(fā)康德哲學思想的費希特,在這群人中已經(jīng)是絕對的精神領袖了。謝林、荷爾德林、小施格萊爾、諾瓦利斯等,對費希特都是極為崇敬,甚至執(zhí)弟子禮的。費希特的名言——“行動!行動!這就是我們的生存目的”,更是熱烈地鼓舞著這一班思想者和藝術(shù)家們。詩人荷爾德林更是尊費希特為“耶拿的靈魂”。 還有令人振奮的事。1801年元旦一過,剛剛30歲出頭的黑格爾也來到了耶拿大學,成為耶拿大學哲學系的一位講師。 這種情況,很像我國二十世紀初新文化運動時的北京大學,群星薈萃、思想紛呈。 費希特的這次挫折,大體情況是這樣的—— 費希特的一個學生,在費希特主編的《哲學雜志》上發(fā)表了一篇題為《宗教概念的發(fā)展》的論文。該文被指責為宣揚“無神論”,當局把責任連帶算在了費希特的頭上。在當時的歐洲,宣揚“無神論”,那絕對是一件大逆不道的事,其嚴重程度遠遠超出了此時中國大清朝某人敢于明目張膽地對宋明理學進行批判。 以“行動哲學家”著稱的費希特的火爆個性,處理此事的方式當然是抗爭,也有的材料說是“極大的不理智”??傊?,是與當局鬧掰了。 結(jié)果,費希特只能是搶在被免職之前,主動提出辭職,這也勉強算是保全了一點點顏面吧。 這就是德國古典哲學史上十分著名的“無神論爭論”事件。 當然,導致這個結(jié)果的原因有很多。但也不得不說,在這次事件中有一位“關(guān)鍵先生”,這位“關(guān)鍵先生”也是一位世人、后人都極為景仰的大師,他就是《少年維特之煩惱》和《浮士德》的作者,也是我這組文字的下一篇將重點講述的人物——時任魏瑪宮廷大臣的歌德先生。 有材料說,歌德在暗中支持有關(guān)方面對“宣傳無神論”的費希特采取“強硬措施”。 歌德的故事當然波瀾壯闊,但聲名顯赫的歌德先生在哲學家費希特、詩人荷爾德林被大學“辭退”事件中所起的作用,世人似也非議不少。 不過,從歌德自己的表述來看,一向以思想自由激進,而且樂于助人著稱的歌德,在這些事情上似乎也頗多“為難”。 歌德后來所說的一段話頗耐人尋味:人們指責費希特,既不是因為他真誠地考察了自己的信仰,也不是因為他說出來了,而是他公開地去表達自己,不加迂回,無視法律,坦誠得讓人無法忍受。他應該像其他人所做的那樣,“隱蔽”自己的意圖…… 可是,以“行動哲學家”著稱,脾氣火爆的費希特,又怎么肯去“迂回”“隱蔽”自己的意圖? 于是,從耶拿大學辭職,便也只能是費希特教授的唯一選擇。 一切都無法挽回了。 或者也可以說,費希特教授也并不想挽回。 在新世紀即將到來之時,費希特辭去了耶拿大學的教席,遠走柏林。 出走之前,這位個性十足的“行動哲學家”,一如既往地“戰(zhàn)斗”著。他寫了一封公開信,言辭十分激烈地指出了事情的“實質(zhì)”: “我不相信他們是在追究所謂的我的無神論;他們把我當作一個開始用通俗易懂的語言表達自己見解的自由思想家(康德的幸運在于他那晦澀的文體)和一個聲名狼藉的民主主義者來加以迫害;他們害怕獨立自由性,就像害怕幽靈一樣,他們暗暗地感到我的哲學在喚起這種精神?!?/em> 不錯,費希特絕對不肯“迂回”或者“隱蔽”自己的觀點! 與其說這是費希特的性格,不如說這是費希特的原則。 自由,追求自由,這是費希特的原則,是費希特的生命。 雖然詩人海涅等很多人對歌德的“為難”之處大多表示理解,但性格倔強的費希特顯然并不領情。在費希特看來,這不是世俗的做人技巧問題,而是作為一個思想者的原則問題,因為此事關(guān)涉人的自由…… 耶拿大學,始建于1558年,是德國最為古老的大學之一。(圖片來自網(wǎng)絡) 四 后來的情況表明,對費希特而言,從耶拿大學的離去,固然頗為令人惋惜,但這還算不上太大的挫折。 真正的大挫折,緊接著“無神論爭論”事件,沒幾個月就來了。 這一次,費希特遭受了他人生差不多是最大的一次打擊。 這一年秋天的時候,沉寂了幾年的康德教授,突然發(fā)表了一份公開聲明,批評費希特的理論。而且語氣極為嚴厲,甚至也可以視作康德與他的追隨者、學生費希特在學術(shù)思想上的徹底決裂—— 我認為費希特的知識學是一個完全站不住腳的體系。因為純粹的知識學不多不少就是純粹的邏輯,它并不能夠把自己的原則提升為認識的材料;作為純粹的邏輯,它和認識的內(nèi)容是脫離的……而且我必須指出,那種驕妄的做法,即認為我只是想提供先驗哲學的一個基礎準備而不是這門哲學本身的體系,是我所不能接受的。我從來都沒有這樣想過,因為我本人把《純粹理性批判》里的純粹哲學的完滿體系看作這個哲學的真理的最好標志。 康德教授的公開聲明一事,在當時的德國思想界產(chǎn)生了巨大的震動。對費希特而言,更不啻晴天霹靂。 想想,作為當時二十年來德意志思想界的“第一人”,對始終稱自己是其學生和闡釋者的德意志思想界的“第二人”的公開聲明,乃至“決裂”,那是怎樣的一種情形? 而且,原本的“學術(shù)之爭”,卻又因被冠以“那種驕妄的做法”之類的定性,這就把事態(tài)上升到關(guān)乎個人品質(zhì),至少是學術(shù)品質(zhì)的高度了……可以想見,老師對學生的震怒,已經(jīng)到了怎樣的程度;也可以想見,“學生”面對“老師”的如此震怒,將是怎樣的驚慌失措! 想想八年前的1791年,也就是29歲的哲學青年費希特去哥尼斯堡拜見康德大師的那個場景吧——那是怎樣的畢恭畢敬,怎樣的欣喜若狂,結(jié)果又是怎樣的師生相見甚歡呀…… 現(xiàn)在,情況變了。 而且,變得連一直自以為最了解康德,并始終按“康德之路”奮勇前進的費希特本人也驚慌失措,措手不及。 可是,這一變故的主動權(quán)實在是不在費希特手中。 我設想了很多種可能,去理解、想象此時費希特教授的心情:震驚、懊惱、絕望?自己的體系,完全是老師康德的呀,接下來自己該怎么辦? 遭此重擊的費希特,只能慢慢地自己消化,自我療傷。 或許,當他冷靜下來客觀地捋捋學術(shù)主張,再來想想老師康德的憤怒,似乎應該明白它們之間邏輯上的某種關(guān)聯(lián)吧? 康德心目中的“體系”,是以“三大批判”為基礎的詳細展開。在康德的內(nèi)心深處,“三大批判”當然是令人放心、不容置疑的基石。 但是在費希特的研究中,康德的那些“基石”似乎并不那么令人放心,更非不容置疑。在費希特看來,康德的體系預設了不少前提,而這些前提里有太多的不可理解、無法澄清的元素。比如,物自體(自在之物)、不可知的先驗自我、心靈的結(jié)構(gòu)和組成、可以思想但不能認識的理念等等。所以,費希特后來的諸多理論成果,無形中恰恰是觸動了康德思想的這塊“基石”。 是啊,老師,你的一些東西真的說不大通?。?/p> 因此,費希特的理論演繹、思想前進,當然要去解決這些問題。而這種解決,自然也就得去碰康德體系本身的那些“不可知”的前提,即康德哲學那個最根本,也是最高的出發(fā)點,以及從這里出發(fā),康德哲學的各類范疇、原理,顯然應該還有更合理、更具體的科學分析……結(jié)果,費希特的“闡釋”便不知不覺地湮沒,或走出康德的體系了。 這到底是進步,還是謬誤呢? 抑或,還是“驕妄”呢? 當然,以普通人的想法看來,老師與你翻臉,說到底是你先不按老師指引的路走。不僅如此,你雖然口口聲聲說自己是老師的學生,而且還始終堅定地自認為確實也是按著老師指引的路前進,但事實上你已經(jīng)把老師理論的“基石”都動搖了,你指出老師“三大批判”中很多東西有太多不可理解、無法澄清的元素,并且你還建立了自己的知識學“理論體系”……這,你還能怪老師翻臉不認“學生”嗎? 但是,這種“普通人的想法”,對以追求科學、追求真理為最高目標的學人而言,顯然是站不住腳的。否則,還說什么“真理愈辯愈明”?還說什么“發(fā)展”和“進步”? 費希特深深地敬愛著康德,努力地研究著康德,全心全意地闡釋著康德。但不知不覺中,他已走出了康德,發(fā)展了康德,甚至他已在某些方面超越了康德。 換個角度——從費希特思想演進的過程來理解“康德聲明”這件事,如何? 或許,費希特會有些另外的感受。 作為一個嚴謹?shù)膶W者,費希特在幾年前似乎也應該預料到這一點的,或者準確些說,從他意識到康德的“一些東西真的說不大通”的那一天起,他應該就知道,自己的思想遲早會有一天可能與他敬愛的老師的思想發(fā)生“決裂”。只是那時意氣風發(fā)的費希特教授,更多地還在認為自己是在更深入、更圓滿地闡釋康德呢。 在“決裂”前兩年的1797年,費希特在自己的《知識學第一導論》一書的序言中,是這樣表述自己與康德及康德哲學的關(guān)系的:自己是這個時代唯一了解康德哲學“實質(zhì)”的人——從這也可以看到費希特的個性,就是這么鮮明,就是這么張揚,張嘴就敢說自己是“唯一”——費希特說:“在他(指康德)的大量繼承者之中,根本沒有一個人指出他的論述的實質(zhì)是什么。知識學的作者(指自己)認為自己是知道這個實質(zhì)的,他決心奉獻自己的一生,對這個偉大的發(fā)現(xiàn)做完全獨立的闡述,并且將不放棄這個決定?!彼又终f:“我的體系不外就是康德的體系,也就是說,它包含著對于事物的同樣觀點,不過在它的闡述方式上卻完全獨立于康德的闡述?!?/p> 在這里,費希特堅定地認為,自己確實與康德不同了,只不過這個“不同”,僅僅是“闡述方式”的不同,而非“體系”“觀點”的不同。 關(guān)于這一點,后來的德國古典哲學的第三階段代表人物謝林寫信給費希特,又從一個新的角度表達了自己對這一事件的看法,而且是完全地支持費希特:“顯然,康德只知道您的知識學名稱,所以他是對自己完全不理解的東西表示了非議。” …… 我相信,“決裂”之后冷靜下來的費希特教授,這么一路地想下來,他的內(nèi)心或許會平靜一些。 因為,費希特應該明白,即便僅從“闡述方式”這一點來說,老師康德與自己“決裂”的“種子”,也是他自己在幾年前就種下了,只是他自己當時也不那么清晰罷了。 所以,雖然思想上的導師和生命里的伯樂分離了,但信奉“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的費希特,應該會釋然的。 康德所著的“三大批判” 五 費希特先放一放,再來想象一下康德大師吧—— 這里,我有一個更大的關(guān)注: 康德又是基于怎樣的心態(tài)來發(fā)表這個激烈的“公開聲明”呢? 我很想知道,康德的“翻臉”,到底是因為真的“不了解”費希特的“知識學”,還是“了解”而對費希特理論的不贊同?還是因為費希特動搖,甚至推翻了自己的體系?到底是“學術(shù)體系”“思想主張”之爭,還是“闡述方式”之爭?到底是因為費希特對自己的“驕妄”,還是自己確實老了,而難以容忍學生對自己的超越? 應該說,在闡釋、發(fā)揚康德哲學的同時,費希特確實在某些方面已經(jīng)超越了康德,雖然費希特自己也并不那么清楚地覺察到這一點?;蛘哒f,在闡釋康德哲學體系的同時,敬愛著老師的費希特按著科學自身必然的“內(nèi)在理路”,已經(jīng)走出了康德體系,并建立起了自己的體系。 哲學史公認的事實是:費希特哲學體系的建立,也正是從這次“師生反目”開始,才真正自覺起來的。 所以,從思想史的角度而言,如果沒有這次“師生反目”,或許,康德還是康德,但費希特也只能是“康德第二”,或者只能是“康德的影子”,德國古典哲學的四大代表人物恐怕至少要減去一人了。 由此,我們就不難得出這樣的推論了:如果沒有這次超越,沒有類似的更多次的超越,德國古典哲學何以“經(jīng)典”?近世人類思想何以進步? …… 雖然深研經(jīng)典、探究學理十分重要,但我覺得,關(guān)注創(chuàng)造出這些經(jīng)典的大師們的創(chuàng)作過程,尤其是生命過程,可能更加重要。所以,我們不妨先把理論問題放一放,還是來說“過程”吧。 認真想想,費希特教授在哲學史上的“運氣”確實差了些,甚至有些“生不逢時”的意思——德國古典哲學從康德發(fā)表《純粹理性批判》的1781年算起,到黑格爾去世的1831年,前后一共也才50年。在這短短的50年中,你看,在德意志那塊小小的地盤上,竟然摩肩接踵地擁擠著四位既有傳承,又各成體系的哲學大師!對費希特而言,在這一思想史上罕見的“夢幻時刻”,確實有些氣喘吁吁:前有大自己38歲卻又大器晚成的康德,后有小自己13歲偏又少年早慧的謝林,而且,小自己8歲的黑格爾還緊隨其后,勢如破竹……你看,留給費希特的時空閾值還有多大? 再回到康德。 我特別愿意相信,以一個大思想家的智慧和胸懷,面對這次“師生反目”,進入晚年的康德老師一定會釋然的。甚至,對已經(jīng)發(fā)展和超越了自己的費希特同學,康德教授應該會十分欣慰。 或者,還有另外的一種可能——在康德看來,探索真理原本就該如此,所謂的“公開聲明”,不過是實事求是,或者是對“對手”的尊重而已,原本也不是什么“反目”,更談不上什么“決裂”。 于是,我就又想起了康德對“星空”和“內(nèi)心”的那個“凝望”。 康德在言說“道德”的《實踐理性批判》最后“結(jié)論”的一開頭就說:“有兩樣東西,人們越是持久地對之凝神思索,它們就越是使內(nèi)心充滿常新而日增的驚奇和敬畏:我頭頂上的星空和我心中的道德律?!?/p> 這個“凝望”“思索”還被刻在了康德的墓碑上——我以為,這既是康德的生命追求,也是后人對康德一生的評價。 在康德這里,在德國古典哲學大師們這里,沒有什么比“星空”和“內(nèi)心”更重要。 所以,我覺得上述這個“可能”,似乎更符合康德教授的本意。 康德晚年畫像 六 從耶拿大學出走后的費希特,日子過得很不舒暢。 這位一度是繼康德之后德國思想界領袖人物的哲學教授,為了生計,在柏林斷斷續(xù)續(xù)地做了近十年的私人教師。 在德國古典哲學的四大代表人物中,費希特是唯一可以稱得上貧寒出身的。他的父親是一個制帶匠,他的母親是另一個制帶匠的女兒。只因自小聰慧,八九歲的他受到了一位貴族的青睞,并被資助進了貴族學校,從此才接受到良好的教育。進入社會后,像他的老師康德一樣,費希特也做了幾年家庭教師,直到1791年拜見康德,開始了他的哲學家的生涯。 可能是特殊的人生經(jīng)歷造就了特殊的人物性格吧,費希特與康德、謝林、黑格爾很有些不同。他個性倔強、脾氣火爆。在學術(shù)主張及其理想的實現(xiàn)上,更是表現(xiàn)出極強的“行動”乃至“戰(zhàn)斗”的特征。在一些學院教授的眼里,他甚至明顯有些“偏激”。比如,他認為理性就是一種精神,“唯獨有精神,絕對不摻雜任何感情沖動的精神,指導著人類的事業(yè)”。而且,為了實現(xiàn)這種精神,他不惜“流血”——“我們流血,就是為了使這個精神能夠自由地發(fā)展,能夠取得獨立的存在。” 精神的自由存在,是費希特生命的全部意義。 所以,詩人海涅對費希特和康德有這樣一個對比性的分析:“關(guān)于康德我們只需要考察一本書就行了。但對費希特除了書以外還要觀察他這個人,在這個人身上,思想和信念是統(tǒng)一的,并且以這種偉大的統(tǒng)一性作用于同時代的人?!?/p> 在生命的后幾年里,“行動哲學家”費希特著述極少,演講很多,他要把自己的思想真正地作用于社會變革。與他同時期的德國偉大人物謝林、黑格爾、歌德、貝多芬對拿破侖的景仰所大為不同的是,費希特多次強烈抨擊拿破侖。在他看來:“拿破侖通過壓制在法國革命中產(chǎn)生的自由思想,而把世界這份崇高的財富騙到了手。拿破侖背叛了革命事業(yè)。這是拿破侖最嚴重的罪過?!?/p> 費希特的這一點,與他同時期那位東方中國乾嘉學派的大師,也就是我在上一篇《從1724出發(fā)》里說的戴震,極為相似。 他們都是:從學理考據(jù)出發(fā),把知識上升到思想,再作用于人心和社會。 同時——一生倔強,一生坎坷;常被誤解,常被攻訐。 所不同的是,面對誤解和攻訐,戴震以“沉默”應對,費希特以“行動”應對。 不錯,像倔強的戴震一樣,倔強的費希特和學術(shù)圈朋友們的關(guān)系也弄得亂七八糟。 在耶拿大學任教期間,費希特與席勒、歌德關(guān)系不睦;從耶拿大學出走的第二年,他與曾支持他的,幾乎也算自己學生的謝林也分道揚鑣。三年里,他又先后與昔日的學界朋友,萊因霍爾德、雅可比、尼古拉等紛紛絕交…… 但是,也并非所有人都對費希特避之不及,相反,也有很多人對費希特的學識和為人很是尊敬。 1810年秋天,柏林大學創(chuàng)建。費希特被聘為首位哲學教授,同時還被選為首任校長。對的,你沒看錯——費希特是今天舉世聞名的柏林大學的首任校長。 但是,此時才48歲,本可宏圖大展的費希特,卻已進入生命的倒計時了。 三年后,他的妻子因為護理抗擊拿破侖軍隊而負傷的傷員,染上了傷寒,他又從妻子那里傳染上了此病…… 此時的思想者費希特,與其恩師康德的“決裂”和“超越”都已結(jié)束。現(xiàn)在,他正在與自己的生命訣別。 后來的思想史證明,發(fā)生在費希特與康德大師之間的“拜”與“別”,毫無疑問,是德國古典哲學,乃至后來人類思想演進中,絕對無法繞開的一個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行動哲學家”費希特絕非是一個可有可無的人物。 因為費希特的存在,使得德國古典哲學在凝望星空、激蕩心靈的同時,又有了一抹極接地氣的“行動”“戰(zhàn)斗”的炫目色彩。 1814年1月17日。凌晨。 寒冷。柏林的大街上空無一人。 不滿52歲,西方德國的“倔強思想者”費希特,走了。 此時的費希特,比東方中國的“倔強思想者”戴震走的時候還小一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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