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曉春

每次陪父親上醫(yī)院，即便是晴天，我都隨身捎上那把手柄長長的淺藍色天堂傘。父親拄著拐杖，我扛著傘，或一左一右，或一前一后，招徠了不少路人的目光。出門扛傘，我不是想在下雨時有備無患，而是期待碰上傘的主人。

大約一個月前，我攜父親從醫(yī)院出來，遇上了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雨。當(dāng)時正值出租車交接班，醫(yī)院門口打不到車。灰蒙蒙的雨水橫掃過來，街上的行人紛紛四處逃竄。我與父親縮著頸脖，躲進公交站臺的人堆里。狹窄如一葉扁舟的公交亭，根本不能遮風(fēng)擋雨，豆大的雨粒稀稀拉拉地敲打在父親光溜溜的腦袋上，順著臉頰的溝壑往下滴……

父親教師出身，早年下放做過木工，干過粗重的農(nóng)活，日曬雨淋為家常便飯?？涩F(xiàn)今不行，畢竟已耄耋之年，還患上惡疾，身體極度虛弱。每次上醫(yī)院，總是步伐沉重，靠著我連推帶拽。我成了他的拐杖兼助動車。

當(dāng)我脫下外套要給父親披上，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父親正舉著一把淺藍色的天堂傘，傘下綻開的是一張滿是笑意的老小孩頑皮的臉。我問傘從何而來？父親說是剛才有個女孩隨手遞給他的。我像教訓(xùn)小孩一樣責(zé)怪他：“你怎么可以亂拿人家東西呢？”他說：“人家遞過來，我就拿了，我還以為碰到熟人了呢。”

我循著父親手指的方向，從眼前晃動的人群中隱約看到了一個陌生女孩匆忙的背影。只見她扎著馬尾辮，挎著一只奶白色的帆布雙肩包，正急匆匆離開站臺。當(dāng)我拽著父親撥開人群追上前時，她已經(jīng)鉆進一輛正在啟動的公交車走了。

我與父親舉著這把傘，默默地佇立在站臺上，目送著公交車漸行漸遠；透過飄灑著雨水的車窗，遠遠地隱約看到一位面帶笑容的年輕女孩緊貼著車窗正向我們揮手示意……

年輕女孩雨中友善的微笑和貼著車窗揮手的情景，就像冬日和煦的陽光溫暖著我。我想，她應(yīng)該是這個公交站的?？桶桑蛟S還在附近某個單位或公司上班？在之后陪父親看病的日子里，我無數(shù)次帶上這把傘，拽著年邁的父親無數(shù)次來到這里擠公交，我思忖著或許能再碰上她。

遺憾的是，我最終沒能等到傘的主人出現(xiàn)。我終于明白，煙雨紅塵，茫茫人海，我是不可能將傘還給人家了。也許，她只不過是匆匆路過的一位過客，只是她的微笑給這個寒冷的初冬帶來了一絲暖意，像天使一般留在了我的心里。

在同樣一個下雨的日子，我將這把淺藍色的天堂傘隨手遞給了同樣在雨中等車——一位比我父親年紀(jì)還要大佝僂龍鐘的老太太。她疑惑地看著我，有點驚慌失措，欲言又止，幾次想將遞到手心的傘推開。當(dāng)老人恍然明白過來，便竭力向上踮起腳尖，挺直軀干，高高地舉起撐開的那把好大好大的天堂傘，笑臉猶如深秋之菊……

我遠遠地駐立著，觀望著，舉起手臂向老人不停地揮手，微笑著向后退去，緩緩走出她的視線。雨中的天堂傘。傘下微笑的老人。揮手致意的我。街上像潮水般流淌的車流、人流。各種輪胎與各式各樣的鞋夾雜著雨水發(fā)出的“嗞嗞”聲，還有不知從哪間門店拋出的幾聲撕破嗓門的尖厲叫賣聲……這一切，構(gòu)成了一幅獨特的城市風(fēng)景。好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