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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當生活失去了所有希望,一個人就成了絕望者。一盞燈熄滅,又一盞燈熄滅,四野失明,天地間只余下沒頂?shù)钠岷凇=^望和絕望或有不同,倘若只是一個人掉進絕望的黑洞,外界的光線還可能間或從洞口掠過,但若是整一個時代落入黑洞,那就是宇宙意義的黑洞,所有的光線都被吞沒。
弗里德里希·萊克,一個生活于納粹時代的德國人。對于信奉納粹主義的德國人來說,納粹時代是陽光燦爛熱血沸騰的時代,而在憎惡納粹主義的萊克眼里,一切恰恰相反。人與人的視力差別之大,遠超出我們的想象,因之所見的世界也差別極大,甚至于黑白顛倒,對任一色塊的辨別都達不成共識。他是一名作家,那時已經(jīng)年過五十,學養(yǎng)和年齡如同沉靜的井水,晨間汲一瓢用于洗濯,眼清額冷,不易遭受蠱惑,他相信自己的眼睛。眼睜睜看見整一個國家落入了黑洞,他卻抓不住任何物體能減緩其墜落,黑洞隨之也將他吞沒,他成了絕望者。 萊克的作品今天大概沒有多少讀者了,他不是文學巨匠,然而卻有一部無關(guān)文學成就的日記,一次次越過時間,留存下來,逾出國界,至今活在世上。其間經(jīng)歷過幾度遺忘,勾起。生活于繁囂的人們忘記它,然而當天陰欲雨,黑暗降臨,人們又想起它,看來人心的底部總潛伏著對黑暗的恐懼。不清楚它已經(jīng)譯成了幾種文字,在作家離世七十年之后,2015年,它有了中文版本,書名為《絕望者日記》。
這部日記記錄的是那個絕望的年代,寫作的方式很荒誕,一段文字從作家手里剛一寫出,便由作家親手埋到樹林的地里。1933年,萊克在上巴伐利亞的山中買了一塊地,位置異常孤寂,其時正當希特勒上臺,納粹時代開始。他企圖避開時代的洪水,攜妻女住進了山中,與柏樹為伴。假如掘一個地洞能把自己封閉起來,他一定愿意住進地洞,堵上洞口。但納粹的羅網(wǎng)是鋪天蓋地的,個人領(lǐng)地不受保護,自我封閉無法抵擋強權(quán)入侵。他知道友人已經(jīng)因日記而遭受蓋世太保搜查,命懸一線。他知道自己寫這些文字所冒的風險。他無奈于這些風險,只能在日記中對自己低語:
“我的寫作全出自我的內(nèi)心需要,不能停止,所以我只能漠視警告繼續(xù)寫日記,……” 內(nèi)心需要,這很難揣度。某些時候內(nèi)心需要會被恐怖掐滅掉,某些時候卻相反,恐怖碾壓越甚,人的內(nèi)心需要越是強烈。他沒有讀者,也絕不敢要讀者,更不敢期待未來。他為自己而寫,自己對自己訴說,以防丟失自己。為了躲過告密和監(jiān)視,他不斷轉(zhuǎn)移藏匿日記的位置。 日記起始于1936年。
“在這漫長的幾年中,我們的內(nèi)心充滿了仇恨,躺在床上恨,站起來還恨,在漫長的噩夢中恨——雖然我們眉梢上掛著非法的仇恨,但我們沒有法定的權(quán)利,沒有任何妥協(xié)的余地,開會時每個人都必須喊‘希特勒萬歲’。”
“如今的德國,一個魔鬼擺脫了束縛——唉,我們之中沒有一個人知道如何才能再次把這只魔鬼拴住?!?/span>
這里說的我們,是數(shù)目有限的朋友。而更多的德國人,被作者視為他們。
“這群暴民,我與他們的聯(lián)系僅僅是有相同的國籍?!?/span>
他們信奉納粹主義,崇拜元首。他們熱血翻沸,荷爾蒙瘋漲。他們接受宣傳機器的灌溉,通體長出褐色的枝葉,腦子卻越縮越小,好似尚未長成便已脫水的漿果,枯萎干癟,隨風落到地上,只等軍靴踏過,便成片發(fā)出歡快的碎裂聲。
一個11歲的男孩,目睹黨衛(wèi)軍殺害了他的父親,僅僅四周之后,他便除卻悲憤,說服了自己:“那是元首做的,元首做的是對的?!币晃淮鍕D升級為小村子的婦女主席,她告訴作者,她贊美元首,因為他好,如果這場戰(zhàn)爭以失敗告終,她就準備放毒氣熏死所有德國人。
面對這樣的現(xiàn)實,萊克無法可想,只能在日記中悲嘆——
“這個民族瘋了,并會為自己的瘋狂付出高昂的代價?!?/span>
“人群山呼萬歲,那呼喚聲中透露出愚蠢和低能?!?/span>
他痛恨愚蠢,愚蠢猶如銅墻鐵壁,是不能對話的。不僅如此,愚蠢還具有排山倒海的勢力,能即刻壓倒企圖向它舉起長矛的人。他觀察愚蠢。那些空洞的眼睛突然閃現(xiàn)殘忍的火焰,那些精神恍惚的青年投入群體的嚎叫歡騰。人們有日甚一日的激情聚集在一起,震耳欲聾的鼓,鈸,風琴,慶典,閱兵,比巫師法術(shù)更有效的煙火表演,讓人們擺脫了人存在的單個狀態(tài),感受到融入群體的輕松,并將絢爛的天堂許諾給人們。
“這就讓我感到孤獨得就像一個人站在地球的北極一樣,盡管我周圍站著上千人?!比R克寫道。他感覺到他呼吸著死亡的氣息,人們的靈魂被淹沒在血腥和污水里。愚蠢的思潮日復一日上漲,仿佛永遠不再會退潮了,連智者都難以拂去迷眼的水霧。他絕望:“我生到這個星球上的時間太早了。我活不過這愚蠢的思潮?!?/span>
愚蠢的思潮向著他們的天堂一路狂奔,呼嘯著裹挾瓦礫和沙塵。而萊克看到的是,一個民族正在奔往地獄,速度之疾已經(jīng)使他們看不見沿途的災難,更不可能看見即將到達的災難。 萊克在日記中詛咒魔鬼和暴民,瘋狂和愚蠢,詛咒人類社會的白蟻堆。他深感無力:“我除了詛咒,沒有其他武器可用。我知道詛咒會使我凋謝,我不知道我是否能活著看到你們的衰敗。”
然而,詛咒也在幫助他活下去,一本日記,其實是洪水中一塊救生的木片,使他可能不時把頭托出水面呼吸。活著是必須的,即便納粹已經(jīng)征服了世界,一個人也必須活下去。
萊克寫道:“現(xiàn)在,活著需要勇氣。勇氣,就是每天都要樹立的個人意志。”民族或國家不能成為一個人站立為人的憑藉,一個人需要依靠自己的個人意志。力量對比極其明顯,權(quán)力集團是強者,單個人是弱者,這毫無疑問。強權(quán)征服世界,也亟需征服人心,它要把所有的人心攥在手里,揉成任意形狀的面團。然而無論權(quán)力集團如何強大,終有星散逃逸的麥粒。單個的麥粒固然害怕強權(quán)的追殺碾壓,時時心懷恐懼。強權(quán)也惱怒這些麥粒,他們不知其數(shù),不在掌控之中,他們是不確定的因子,使強權(quán)也焦慮恐懼。
萊克的日記讓我們看到一個孤獨者的絕望,也讓我們看到強權(quán)的恐懼。隨著時勢的衍變,控制社會的禁令越來越多,生活在那個時代的人們越來越容易犯罪。奚落元首有罪,使用外幣有罪,收聽外國無線電廣播有罪,議論戰(zhàn)局不利有罪,在日記中訴說絕望當然也有罪。惡魔越是接近末日,神經(jīng)越是衰弱,于是臆想越多,這是因為強權(quán)越來越感到恐懼。
1944年10月,萊克被捕了,因為他拒絕參加人民沖鋒隊,犯了“破壞軍隊士氣罪”。那時納粹敗局已定,軍隊士氣岌岌可危。希特勒不得不擴大征召炮灰,從十一二歲的男孩到六十多歲的老人,都被用于組織最后的防線。許多人被捕,各種各樣的罪名,六十歲的萊克被關(guān)進軍隊監(jiān)獄,可能面臨極刑。意外的是,萊克竟逃過死神,不久就被釋放了,他猜測是有人施以援手,一色的軍裝之下包裹的已有異樣的人心。
1944年12月,萊克再次被捕,因為他的一封信件遭遇了告密,他在寫給出版社的信中抱怨通貨膨脹吃掉了他下一本書的版稅,于是他犯下了“侮辱德國貨幣罪”。那是1944年的最后一夜,新年的曙色已經(jīng)浮現(xiàn)。他被關(guān)押在慕尼黑的蓋世太保監(jiān)獄,而后又轉(zhuǎn)押達豪集中營。這里是地獄中的地獄,饑餓,寒冷,血污,疾病,五十歲以上的被囚者死亡率達百分之八十。這一次萊克沒能逃出,兩個月后,他死在集中營里,蓋世太保記錄他的死因是斑疹傷寒。
置身極權(quán)統(tǒng)治之下,人無法為人,無權(quán)選擇自己的生死,不是作為犯人死于集中營的斑疹傷寒,便是作為炮灰死于最后防線的崩潰。唯有寫日記是萊克自己選擇的。
萊克說,……然而,我仍然相信靈魂……
七十年后翻開書頁,可知靈魂并非虛幻,他有足蹤和回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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