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榮與艱辛——努力中興漢光武（62）

主筆：江湖閑樂生

當年，漢高祖鏟平最后一個異姓王英布，自以為天下大定，因而衣錦還鄉(xiāng)，唱出了感動中國、感動歷史的《大風歌》。光武帝也有類似的事跡，建武十七年十月，劉秀榮歸故里，乃免除徭役，修宗廟祠堂，改建舊宅，設為皇帝故居；又回到自己當年種地的田間參觀游覽，細問農(nóng)桑，乃至換衣下田親事稼穡，感受著腳下濕潤的泥土，他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耕讀時光，不由倍感親切，感慨萬千，隨即又置酒作樂，賞賜父老宗親。這正是往事歷歷在目，數(shù)不盡的滋味齊上心頭，劉秀雖無法完全體會高祖的慷慨與悲涼，卻也華麗麗的生出了一腔豪邁之氣，自覺天地在我心，未來在腳下。

宴席間，舂陵劉氏的幾個大嬸大媽于酒酣耳熱之際，不由八卦起了她們這位從小看著長大的家族之光：“文叔少時謹信，不擅應酬，性情亦柔順率真，不意今日竟能如此！”

是啊，誰能想到，當年舂陵鄉(xiāng)下一個老實厚道、柔順率真的農(nóng)夫，竟有一天能當上皇帝！我們看歷朝歷代的開國君王，嬴政、劉邦、曹操、劉備、司馬懿、趙匡胤、李世民、朱元璋，哪個不是雄才大略、剛強大氣的梟雄，劉秀站在他們身邊，感覺就像一個異類，怎么也不像同道中人。

然而，劉秀在旁聽聞，卻不以為忤，反哈哈大笑道：“吾治天下，亦欲以柔道行之?！睉{啥開國帝王就要剛，我劉秀偏偏要不走尋常路，以柔道來治天下。

問題來了，柔道，何謂柔道？當然不是奧運會項目。真要弄清楚，我們來看建武十二年東漢基本完成統(tǒng)一大業(yè)后，劉秀的一系列所作所言吧。

建武十六年，劉秀遣使解散了各郡流民盜賊，給他們土地、糧食，讓他們安心生產(chǎn)；并實施度田，著力解決日趨嚴重的土地兼并問題。

天下事得之于疏，而失之于密，故治盜之法，在緩不在急——再大的盜，從前也是良民，王莽不懂這一點，所以把良民整成了盜賊；劉秀懂得這一點，所以能把盜賊變成良民。這才是真正的“天下無賊”。 至此，天下大定，牛馬放牧，單車露宿，道無拾遺，夜不閉戶，一片升平景象。

自舂陵起兵，劉秀跨馬操兵，行伍倥傯，已十余載矣，每一發(fā)兵，不覺美須鬢發(fā)如霜，每一用武，便有親朋勛舊故去，好不容易天下太平，卻只見秋風四起，人事全非，回頭萬里，故人長絕，劉秀真的再也不想打仗了。在他心中——

只愿投戈講藝，馬放南山；只愿息兵論道，百姓萬全；只愿時光靜好，家國平安；只愿天下美眷，歲歲年年。

有一次，皇太子劉疆向劉秀請教兵法、講講當年的征戰(zhàn)事跡，劉秀卻仰望星空，腳踏實地，一聲長嘆：“昔衛(wèi)靈公問圣人以攻戰(zhàn)，孔子不對。此事非爾所及也！”而也就是因為這件事，讓劉秀起了改立太子之心，劉秀發(fā)現(xiàn)，劉疆對軍事顯得過于熱衷，常常表現(xiàn)出日后要開疆拓土、掃平四方蠻夷的想法，劉秀對此很無奈，他雖然是個軍事天才，但多年的南征北戰(zhàn)、血腥殺戮、萬民涂炭、生離死別，已讓他對戰(zhàn)爭厭倦到了極點；而劉疆對于武力與功業(yè)的極度渴望只讓劉秀感到絕望，他不敢想象自己百年之后劉疆會干些什么，會給國家和人民帶來什么。

事實上，劉秀此前的廢后之舉，并不完全是因為對陰麗華感情更深（不然何必要等十幾年），而是因為他想要換太子，但想要成功換太子就必須先換掉皇后，否則如劉邦、萬歷那般只想換太子而不敢換皇后，又怎么可能成功呢？

圖：電視劇《秀麗江山》郭圣通劇照

所以，劉秀一定要換皇后、換太子，以延續(xù)自己的施政方針。據(jù)史料記載，漢平帝時天下尚有人口五千九百多萬，可幾十年的內(nèi)亂一折騰，只剩了一千萬不到，后經(jīng)多年休養(yǎng)生息，至建武末年，天下人口還只剩兩千一百多萬而已，并未恢復元氣。當此之時，天下疲耗，人心思定，為蒼生計，東漢帝國至少要保證近百年的和平發(fā)展時期才行。

自古知兵者不好戰(zhàn)。只有真正了解戰(zhàn)爭實質(zhì)的大軍事家，才真正明白戰(zhàn)爭對于民眾的巨大傷害。是故善戰(zhàn)而不好戰(zhàn)，圣人是也。

另外，劉秀多年經(jīng)略北方，他修造了一種戰(zhàn)車，可駕數(shù)牛，上作樓櫓，置于塞上，以震匈奴。不久匈奴便因內(nèi)斗分裂為南北兩部，南匈奴內(nèi)附，東漢拓地千里，時人見之，都議論說：“讖言漢九世當卻北狄地千里，豈謂此邪？”至建武二十七年，北匈奴也終于服軟，遣使來與漢朝和議，不料臧宮、馬武二人堅決主戰(zhàn)，他們上書道：“胡人貪利，無有禮信，窮則稽首，安則侵盜。北匈奴今連年旱蝗，赤地千里，草木盡枯，人畜饑疫，死耗大半，不當中國一郡。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豈宜固守文德而墮武事乎！今不如以厚利誘高句麗、烏桓、鮮卑攻其左，發(fā)河西四郡、天水、隴西羌胡擊其右，如此，北虜之滅，不過數(shù)年也。臣恐陛下仁恩不忍，謀臣疑惑，以至萬世刻石樹碑、流芳千古、比肩漢武衛(wèi)霍之功而不能立于當代圣世也。”

可劉秀卻下詔回復道：“《黃石公記》曰：‘柔能制剛，弱能制強。舍近謀遠者，勞而無功；舍遠謀近者，逸而有終。今國無善政，災變不息，百姓驚惶，人不自保，而復欲遠事邊外乎！孔子曰：‘吾恐季孫之憂不在顓臾?！冶钡疑袕?，而屯田警備，傳聞之事，恒多失實。誠能舉天下之半以滅大寇，豈非至愿！茍非其時，不如息民?！?/p>

看來，劉秀所謂柔道，其實也就是一種儒家思想與黃老思想的雜糅。他在教育上特別注重儒學與風俗教化；在政治上則嚴以察吏，寬以馭民；在文化上則敦厲名實，尊崇節(jié)義；在經(jīng)濟上則加強社會福利制度，釋放奴婢，救助貧民、輕徭薄賦（劉秀時田租為三十稅一，為封建王朝最低）。最厲害的是，劉秀真正做到了精兵簡政，他竟然罷州郡兵，復員百萬，以縮減國防開支，恢復生產(chǎn)；又省郡十三，并縣四百、裁汰掉了政府90%的官員（只這一點驚世駭俗，它意味著國家行政開支可以縮減90%讓利于民，史稱“費減億計”。這可是超越了多少時代的行政高效！實在令人驚嘆。）

看來，劉秀作為一代明君，是真正做到了盡職盡責，愛民如子；他不愛飲酒，不喜奢侈，甚至不好女色，后宮妃嬪人數(shù)還不如鄉(xiāng)間的一個小地主；他唯一的愛好，除了讀書，便是工作——他當農(nóng)夫的時候便鉆研稼穡，當將軍的時候則勤于軍務，當皇帝的時候自然就勤于國事，史書稱其理政之勤，往往清晨視朝，日仄乃罷，完了還要召集公卿、學士講論儒家的經(jīng)學義理、探討儒家的治國之道，常常夜半方寐，皇太子劉莊勸他注意身體，劉秀卻道：“我自樂此，不為疲也！”（成語“樂此不疲”典出于此）頗有些孔子“發(fā)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的味道。

于是，上承光武數(shù)十年勵精圖治之余緒，東漢帝國在“明章盛世”（第二任漢明帝與第三任漢章帝）之后，中國南部大開發(fā)，社會經(jīng)濟呈現(xiàn)出空前繁榮之景象。人口達到六千余萬，耕地達到七億余畝，全國每個農(nóng)業(yè)勞動力每年生產(chǎn)谷物一千余公斤，人均占有糧食約三百二十公斤，此經(jīng)濟成就已遠超“文景之治”（據(jù)《后漢書 仲長統(tǒng)傳》，東漢中后期農(nóng)田畝產(chǎn)達到九十公斤，比西漢高出一倍多），直與后世的“貞觀之治”看齊。就算到近代，我國的農(nóng)業(yè)勞動生產(chǎn)率也一直在這個水平線上下徘徊。也就是說，東漢一朝已將中國古代小農(nóng)經(jīng)濟帶到了巔峰狀態(tài)。

當然，所謂物極必反，由于劉秀過于提倡偃武修文，結(jié)果導致其后世帝王沒能體會他“茍非其時”的真意，而在國勢強盛之時，仍然不事擴張，反將北方百姓多遷南方，而徙異族進入內(nèi)陸，進一步加劇了民族矛盾與土地緊張，并使得北邊并、幽、涼三州胡多漢少（西漢盛時，三州尚有近九百萬漢人，至東漢盛時，僅剩三百萬），政府控制力迅速減弱。董卓之亂與五胡亂華皆由此萌芽。

事實上，東漢一朝邊患從未停止，但政府卻極其忽視軍隊建設，多次裁減兵員，甚至逐漸放棄了秦漢以來的地方民兵訓練與演戲制度（都試）與軍功激勵制度（軍功爵制），以至后來朝廷實在缺兵，竟每年征發(fā)各郡死囚攜妻兒老小去北邊屯戊，其兵員軍事素質(zhì)之低下可想而知。所幸東漢中前期國力雄厚，其名將又個個不俗，能將一群羊帶成獅子，這樣才在對外戰(zhàn)爭中得占上風。

看來東漢一朝風俗雖美，上下皆敦厚信義，為歷代之最，卻畢竟少了些勃勃生氣。當然這對內(nèi)陸老百姓也未嘗不是件好事兒，和平發(fā)展才是硬道理嘛！更重要的是，東漢上承西漢，對于北方胡族有著強大的心理優(yōu)越感，認為無需強力軍備，也可輕松搞定他們，這種優(yōu)雅的自信是東晉以降的中國人所不具備的，所以我們后世憤青才覺得難以理解。

其實關于治國，劉秀太學本科修習的《尚書》上有這么句話：“一張一弛，文武之道也。”我覺得這句話太棒了，這國家就跟人生一樣，需要張弛有道。太松了就要緊，太緊了就要松，這樣才有彈性。

建武中元二年（公元57年）二月初五，劉秀在一種幾乎瘋狂的工作狀態(tài)之中去世了，享年六十三歲。不久，皇太子劉莊即位，是為漢明帝。群臣又奏謚劉秀為光武皇帝，廟號世祖。謚法曰“功格天下曰光，克定禍亂曰武?！边@兩個字實至名歸。至三月初五，光武皇帝的靈柩被薄葬于洛陽城北的原陵（在今河南省孟津縣白鶴鎮(zhèn)鐵謝寸西南），頭枕黃河，腳踏邙山，永遠的睡去了。

圖：原陵

劉秀的陵墓很寒酸，高只六丈六，要知道秦始皇陵高五十丈，漢武帝茂陵高二十丈，漢陵的平均水平也有十二丈；但他們誰也無法遮擋光武帝劉秀的光芒，他這一生，以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他做到了，他通過他一生艱苦卓絕的攻戰(zhàn)與經(jīng)營，終于在他身后留下了一個揚帆啟航的中興大漢。前方風光，更加明媚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