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伊·德·莫泊桑（1850—1893年），19世紀(jì)下半葉舉世聞名的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與俄國契訶夫和美國歐·亨利并稱為“世界三大短篇小說巨匠”。一生創(chuàng)作了六部長篇小說、三百五十九篇中短篇小說及三部游記。代表作有《一生》《漂亮朋友》《羊脂球》《我的叔叔于勒》。年輕時，他拜福樓拜為師，與左拉是一生的摯友。他摒棄重現(xiàn)原貌、一板一眼的真實，強調(diào)寫作的近乎人情、合乎常理。他的寫作技巧獨樹一幟，不遵循任何既定的規(guī)則，文筆辛辣，對當(dāng)時社會存在的種種流弊進行了無情的鞭撻，作品時常帶有悲觀主義色彩。

“文學(xué)專欄”小扉頁

 善 談 者 

文 | 莫泊桑

最近，我在貝爾尼茲剛剛出版的私人信件中讀到下面一段：“自我從意大利歸來，我就一直活在一個極其平庸、枯燥乏味的世界里。盡管我再三懇求，他們還是喜歡一味地、不厭其煩地跟我談?wù)撘魳?、藝術(shù)、崇高的詩歌。這些人在使用上述詞匯的時候顯得異常鎮(zhèn)靜，就好像他們在談?wù)摷t酒、女人、暴亂或者其他一些骯臟的東西。尤其是我那滔滔不絕的姐夫，簡直把我吵死了。因我在思想、激情、愛情、仇恨、鄙視、想法、心思等方面的特立獨行，我感到我被整個世界孤立了?！边@種過火的、“極好的”俏皮話能夠適用于所有或者至少來說幾乎所有當(dāng)今的沙龍，因為那里的對話是平庸的、司空見慣的、丑陋的、約定俗成的、單調(diào)的，每個蠢貨都可以信手拈來。這些話不僅從女人薄薄的嘴唇里說出來，說話時優(yōu)雅的褶皺使嘴唇上翹，也從男人長滿胡須的口中吐露出來，衣領(lǐng)飾孔上一段紅色的飾帶好像在炫耀他們是聰明人似的。就這樣滔滔不絕地說著，讓人作嘔，好像一個令人哭泣的傻瓜，沒有任何變化，沒有任何亮點，沒有任何妙語，沒有任何思想的火花。

事實上他們在談?wù)撘魳?、藝術(shù)、崇高的詩歌。然而，聽這些正人君子和來拜訪的貴婦人對僅有的一些崇高、美好的事物進行喋喋不休、索然無味的議論，遠不如聽一個賣豬肉的有聲有色地談?wù)撠i血腸那么有趣。您認為這些人會去思考他們所說的？會努力挖掘所談事物的深度，參透隱含的意義？才不會呢！他們不厭其煩地重復(fù)著有關(guān)某個話題老生常談的東西。僅此而已。因此，我表示，目前若要躋身所謂的上流社會，并且面帶微笑地忍受那些愚蠢的無稽之談，超人的勇氣、經(jīng)受一切考驗的耐心以及一種從容不迫的漠視是必不可少的。

當(dāng)然，有幾個沙龍例外，可是極其罕見，鳳毛麟角。

他們在談?wù)撘魳?、藝術(shù)、崇高的詩歌

誠然，我并非斷言每個踏入沙龍的人馬上就能夠有維克多·雨果談?wù)撛姼钑r的那種權(quán)威，圣桑談?wù)撘魳窌r的那種才華，博納談?wù)摾L畫時的那種博學(xué)。也并不是要求我們在十分鐘的談話中能道出微不足道小事里所蘊含的哲學(xué)意義，識破事物的“言外之意”，這個“言外之意”可以是一件事的魅力所在，一件藝術(shù)品的深層誘惑，也可以是所有談及話題的無限延伸。不是的！應(yīng)該避免草率地處理一些重要問題；但是為了使現(xiàn)今的沙龍為大家所接受，至少我們還是要學(xué)會閑談。

閑談！究竟何為？夫人啊，閑談曾經(jīng)是融入上流社會的手段，這種手段讓談話者魅力四射，談起事來繪聲繪色，能駕馭任何話題取悅聽眾，有微言大義之本領(lǐng)。如今，我們講話、瞎吹、喋喋不休、說人閑話、搬弄是非，我們不再閑談，永遠不再！我剛才提及的那位激情澎湃的音樂家大聲說道：“好像他們在談?wù)摷t酒、女人、暴亂或者其他一些骯臟的東西。”怎么！善談?wù)呔褪巧朴谡務(wù)摼?、女人、暴亂以及其他無聊的事，就像貝爾尼茲說的那樣，其實什么都沒說。

善談?wù)邞?yīng)該能說會道，將各種事物說得栩栩如生，能有舌戰(zhàn)群儒之氣概，亦有詼諧幽默之精神。今天我們只會無稽之談，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每個人輪流吹噓自己那些私人、無聊、說不完道不盡的事情，而別人覺得空洞無味。請注意，說話的人中十之八九是一家之言，講述他們曾經(jīng)經(jīng)歷的滄桑。過程緩之又緩，講完一句，思緒就停頓一下，聽眾的思想感到厭倦，以至于我們總想對他們說：“請你們閉嘴，至少讓我靜靜地思考。”

然后，對話總是無休止地停留在當(dāng)天或者昨天一些平淡無奇的事情上；對話不再從一個簡單的觀念飛躍到另一個，以此類推。

我經(jīng)常聽居斯塔夫·福樓拜說（我認為他的觀點有著獨特且深邃的道理）：“當(dāng)我們與別人交談，我們能從一點識別出他們是智者，那就是他們不停地從事實講到一般概念，從中提取出一種法則，總在擴展延伸，從來都只是把一件事當(dāng)作跳板?！?/stro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