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時代的變遷，許多往事漸漸從我們記憶里淡出，它們的身影在歲月深處越來越模糊。但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我的一些經(jīng)歷，在記憶里總是揮之不去，時時浮現(xiàn)在腦海里，其中生產(chǎn)隊交公糧的事，至今記憶猶新。

在那個計劃經(jīng)濟時代，行政管理是省、縣、人民公社（現(xiàn)在的鄉(xiāng)鎮(zhèn)一級）、大隊（現(xiàn)在村一級）、生產(chǎn)隊（現(xiàn)在的村民小組）社員（現(xiàn)在的村民）五級管理模式。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是那時農(nóng)村人生活的真實寫照。出工敲梆梆，社員們聽到梆梆聲，男女老少都會各自帶上勞動工具，到隊里參加集體勞動。當時的勞動場景是“出工一溜串，做活路一大片”。

生產(chǎn)隊生產(chǎn)的糧食，首先務必完成國家的“公糧”和“征購”任務，再留足種子糧、儲備糧，然后余下的部分才給社員分口糧。那些年代，自然災害頻發(fā)，糧食減產(chǎn)的現(xiàn)象時有發(fā)生。碰到糧食減產(chǎn)的年份，國家下達的糧食任務完不成，社員的口糧也不夠。為了飽肚子，有些生產(chǎn)隊的干部膽子大，冒天下之大不韙，隱瞞糧食產(chǎn)量，私分糧食。當然，一旦發(fā)現(xiàn)了，相關人員將受到嚴厲處分，甚至坐牢。為了防止類似情況發(fā)生，每年大小春糧食未成熟時，公社要組織大隊、生產(chǎn)隊干部交叉到各個生產(chǎn)隊的田間地頭對糧食進行估產(chǎn)。由此可見，當時對糧食管理是多么的嚴格。

 國家的糧食任務由兩部分組成，一部分是“公糧”，也就是農(nóng)業(yè)稅，以糧折錢，谷子九分五厘錢一斤，小麥價額略低點，“公糧”只收稻谷和小麥；另一部分是“征購”，它是“統(tǒng)購統(tǒng)銷”政策的產(chǎn)物?！罢髻彙奔Z國家先付一些定金給生產(chǎn)隊，秋收以后，農(nóng)民把國家核定的征購任務完成后，再給生產(chǎn)隊結(jié)算征購糧食款?！肮Z”、“征購”是剛性任務，雷打不動，不管減產(chǎn)與否，必須完成。

那時，不通公路，交通閉塞，下兩境內(nèi)只有一條巴中到南江的公路通過。整個下兩區(qū)交公糧就兩個地點，一個是下兩糧站（陽光壩）；一個是高橋糧站。高橋雖不通公路，但水路可以通船到下兩，糧站收到的糧食用船轉(zhuǎn)運到下兩。仁和、平崗的公糧都是交高橋糧站，我們生產(chǎn)隊到高橋四十五里路程。到了交公糧的時候，生產(chǎn)隊全部勞動力都要出動，男女老少齊上陣，任務分配到戶，各自完成任務，有些莫勞動力的家庭，不得不請起人背公糧。我們家五口人，父母親和我們?nèi)⒚?，為了完成家里的公糧任務，我從十二歲就開始背公糧到高橋了。交公糧的頭一天下午，大家到保管室將要背的糧食用口袋裝好，統(tǒng)一由保管員稱秤、記賬，每一百斤十分工分，多背多得工分。

吃過晚飯后，大家?guī)下飞洗蜱叟_的干糧（往往都是捏一個飯坨或炕幾個干餅子）就出發(fā)了。背公糧的隊伍里有青壯年勞力，有六七十歲的老太爺、老太婆，還有十幾歲的小娃兒。有的提著馬燈，有的打著電筒，有的打著柏皮火把，大隊人馬浩浩蕩蕩上路了。從我們隊里出發(fā)到仁和場，盡是上坡路。出門的第一道坡是白鶴嘴灣，從耳山梁到坡頂處，垂直距離大約三百米，但灣大坡陡，后面人的頭頂著前面人的腳，一步步艱難的往上攀爬，噗嗤噗嗤的喘氣聲夾雜著打杵子的嚓嚓聲在這陰灣里回旋著。夜幕下，星星點點的火把光在蜿蜒曲折的小路上蠕動，吆喝聲，招呼聲，此起彼伏。前面的人爬上了坡頂，后面的人還在下邊的灣里蹣跚。過了白鶴嘴，第二道坡是梁家灣。人們傳說這里經(jīng)常鬧鬼，一到晚上，沒有點膽量的人，是不敢路過此處的。梁家灣沒得白鶴嘴坡陡，但坡長，一路石梯子直通仁和場街道，坡頂?shù)臋M砭叫“屙尿梁”，因人們走到此處幾乎都要歇氣、屙尿而得名。這里有一長溜天生的歇氣臺，爬上坡頂，大家紛紛蹬下背子歇氣，或站、或坐、或躺，伸伸腰，揉揉肩，舒舒氣，幾聲背二歌，一鍋葉子煙，疲憊的身軀慢慢得到恢復。到了交公糧的旺季，山前里后各個生產(chǎn)隊都在交公糧，不約而同，路上的人川流不息，好不熱鬧。那時流傳一首歌謠：公社電話叮鈴響，通知社員交公糧，前面走到砊石崖，后面還在仁和場。交公糧的盛況略見一斑。路途中一般都要停下來歇兩三次氣，歇氣的地點也基本上是約定俗成的，仁和場、二重塬、圓通壩、店子河。只要一到歇氣的地方，大家都要把背篼放下來歇一會兒氣，有的解手，有的吃煙，有的喝水，有的打幺臺。有的實在疲倦極了，背篼一擱，倒在那里，便呼呼的睡著了。

圓通壩橋上是一個歇氣的好地方，橋頭幾棵大皂角樹，枝葉茂盛，猶如幾個巨大的華蓋，罩著小石橋及周圍。不遠處一口水井，井水清澈涼爽，傳說是奇人陳發(fā)映運用法術栽的。每當走到這里，天將亮了，大家都要在這里歇一會兒氣，到水井里咕咚咕咚喝一氣涼水，既解渴又解乏。有一次，我背六十斤稻谷，走到橋上歇氣，一不小心打杵子滑了，一口袋谷子倒到橋旁的水溝里，谷子全部打濕了。咋辦，谷子打濕了糧站不得收，肯定交不脫，急得我火燎火燒的，不知所措，結(jié)果有人出點子，等前面的人把秤稱了后，再把他的口袋拿過來套在我的濕口袋外面，混在一起稱秤。于是，我如法炮制，果然蒙混過關，把濕谷子交脫了。

爬山涉水，走了一通夜，大家已是筋疲力盡，但終于走攏高橋糧站。交公糧的多，人山人海，擁擠不通，大家都想先稱秤，哪個生產(chǎn)隊先排號，那個就先稱秤。因此，每個生產(chǎn)隊就要先派幾個精靈的年輕人走前面，先到糧站排號，后面的人一攏就統(tǒng)一驗等級稱秤。高橋糧站負責收糧的叫劉天佑，中等個子，胖墩墩的，禿頂，絡腮胡子，打扮樸素，人還忠厚合行，辦事公正。他在稱秤前，現(xiàn)將一個生產(chǎn)隊的糧食隨機抽樣檢驗，主要是看干濕和癟殼含量，水分和癟殼超標，就不合格，必須重新曬干車盡后才能收。經(jīng)他把糧食一檢驗，說合格了，大家的一顆心才落下去。于是齊心合力，搬的搬，扛的扛，你幫我，我?guī)湍悖颜麄€生產(chǎn)隊的糧食全部稱完倒進倉庫里。

糧食一交，大家如釋負重，三三兩兩的來到街上的幾家小面館里打幺臺。家庭條件好的，二兩糧票一角錢買一碗面，或者一兩糧票三分錢買一個餅子，那是令人十分羨慕的。絕大部分人莫錢莫糧票，都只是向面館老板要一碗面湯，把自己帶的干糧泡熱湊合著吃一頓。打了幺臺，勉強填飽了肚皮，精神也基本得到了恢復，帶著完成任務的滿足感，拖著疲憊的雙腿，走在回家的路上。

                                戊戌年八月初三日于高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