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母親鄭佩宜

柳無非

母親鄭佩宜，名瑛，字子佩，生于1888 年，卒于1962 年，江蘇省吳江縣盛澤鎮(zhèn)人。她的父親鄭式如，名慈轂，字二貽，性情開朗純厚，戊戌、庚子以后，有志辦學(xué)，把自己的住宅一部分作為校舍，創(chuàng)辦盛澤第一所學(xué)?！班嵤闲W(xué)”。盛澤是絲綢之鎮(zhèn)，他任商會會長，提倡實業(yè)。式如翁原配王夫人，不幸先逝，續(xù)娶楊夫人，又娶仲夫人。王夫人有子女三人，我母親最幼。她的長兄名傳，號詠春，復(fù)旦大學(xué)畢業(yè)，任蘇州工專英文教員多載，中年逝世。次兄之蕃，號桐蓀，美國康乃爾大學(xué)碩士，清華大學(xué)及西南聯(lián)大教授。妹毓宗，號繡亞，楊夫人所生，適黎里鎮(zhèn)徐中洛。幼妹光潁，號佩亞；弟永，競存，均仲夫人所生。前者曾任中學(xué)教師、校長，一生從事教育事業(yè)，未嫁；后者亦終身任中學(xué)教師。母親3歲喪母，由她祖母撫養(yǎng)長大，深得祖母和父親的鐘愛。幼年時，兩個哥哥都在鄭氏小學(xué)讀書，她也很想念書，但那時女孩不能同男孩一起上學(xué)，只讓兩個哥哥放學(xué)后轉(zhuǎn)教她。她勤奮好學(xué)，有時拿著課本站在教室外面聽講。她雖然沒有上學(xué)，沒有讀很多書(曾請老師教過國文、地理)，但很聰明，理解力很強。那個年代，閨中女子纏足是天經(jīng)地義之事，非三寸金蓮很難出嫁。祖母非常喜歡她，替她纏足，但愛之適以害之。約在她 15歲時，天足運動遍及全國，也傳到盛澤鎮(zhèn)，浸入了她的心靈。于是，她不顧祖母的意志，在晚上偷偷地把裹足布剪斷丟掉，但只放成半大足，使她一生引為憾事。不過她贏得了勝利，雖然沒有三寸金蓮，而成為我父親的終身伴侶。正如父親所說，“佩宜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她天資聰慧，個性很強，而待人接物，卻很和婉有禮節(jié)，講起人情世故來，比較書呆子的我，自然要高明得多了”。如把時代推遲一些，她有機會進大學(xué)深造，很有可能成為一個女外交家、政治家吧。

1903年，她與同邑黎里鎮(zhèn)柳亞子訂婚。1906年他們在盛澤鎮(zhèn)母親家里舉行 “文明結(jié)婚”。婚禮簡單，廢除跪拜，代之以鞠躬。他們的“文明結(jié)婚”在吳江一帶是破天荒的創(chuàng)舉，鎮(zhèn)上人們爭相觀看，轟動一時，傳為佳話?；楹笠恍瞧冢麄儽汶p雙回到黎里。

母親聰慧秀麗，溫文爾雅，知書達理，深得翁姑喜愛。她持家有方，勤儉節(jié)約，縫縫補補，使我們兄妹三人穿著得整齊干凈。我們在孩童時候，她就教導(dǎo)我們，“一粥一飯，當知來之不易?！币虼宋覀兂燥垥r從不把米粒掉在桌上或地下，總把碗里的米飯吃干凈。她不打罵我們，不重男輕女。她愛護子女，但從不溺愛。她愛好整潔，穿著入時，卻以節(jié)儉為主。在家穿舊衣服，出外換上較新的，并不求華麗，即使在年輕時候也這樣。

母親和父親相敬相愛，從未聽見他們吵鬧。父親性情耿直豪放，有時倔強易怒。母親有理有節(jié)，胸有成竹，能夠駕馭父親，使他最后順從。她對父親生活上悉心照顧，愛護備至；政治上追隨支持，協(xié)力襄助，堪稱難得的賢內(nèi)助。

父親和母親朝夕相伴，同甘共苦，很少有久別的日子。即便到上海參加南社、新南社雅集，也經(jīng)常同往同返。此時，我們兄妹都已長大，一家同為社員。1926年國共合作，父親任中國國民黨江蘇省黨部執(zhí)行委員會常務(wù)委員兼宣傳部長，只身赴滬工作。母親深知他不善料理生活，未免放心不下，不久即到滬照顧父親。1927年國民黨清黨時期，5月8日父親從外地回到黎里家中不久，半夜忽然聽到不尋常的叩門聲，母親立刻意識到是有人來抓父親。果然，不少士兵敲開大門，蜂擁入屋，到處搜查。若不是母親機智沉著，讓父親藏身樓房夾壁中，很難設(shè)想父親能脫離險境。士兵離去后，父親喬裝鄉(xiāng)人模樣，坐小船到上海。次日，母親亦到上海，然后一同亡命日本，一年后始返國。

抗日戰(zhàn)爭時，母親隨父親于1940年底離滬避居香港，父親事無巨細，都和母親商量，但有一次例外?！巴钅鲜伦儭焙?，有人以葉楚傖(父親的老朋友，當時在重慶國民黨政府任要職)的名義寫信給父親，要他赴渝開會。父親回復(fù)了一個快郵代電，說明他的政治立場，并表示對“皖南事變”的憤慨，要重慶當局“嚴懲禍首，厚撫遺黎，振飭官方，澄清宦海?！駝t西山薇蕨，愿學(xué)夷齊，南海波濤，誓追張陸，終不愿向小朝廷求活也?！边@件事是父親瞞過母親做的。后來重慶方面，以“反對國策”的罪名，把父親開除國民黨黨籍。不久，珍珠港事件發(fā)生，父親由我黨派人照料離開香港。母親不便同行，當時有友人勸她回上海，母親考慮再三，仍決定去內(nèi)陸、歷盡艱辛，凡半載，終于在桂林與父親重聚，兩年后同赴重慶?？箲?zhàn)勝利，他們偕返上海。后來國民黨反動派發(fā)動內(nèi)戰(zhàn)，上海環(huán)境惡劣，父親匆匆獨自赴香港。母親回到黎里老家料理一切，籌得路費，遂去港與父親相聚。

北京解放后，母親隨父親于1949月2月28日離港，3月18日抵京。從此他們結(jié)束了漂泊無定的生活，定居京都，安度晚年。不論回南方小住，或到青島、頤和園等地休養(yǎng)，母親和父親總是形影不離，同出同歸，直到1958年6月父親逝世。四年后母親亦追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