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我被小鳳雅的爺爺和媽媽告了。

其實也沒什么，隨著法制進步，如今中國法院立案是零門檻。

很多朋友為我不平。

我倒覺得，法律事實和新聞報道呈現(xiàn)的局部真實（尤其是經(jīng)過篩選的局部真實），最終呈現(xiàn)的結(jié)果完全不同。所以不要太過擔(dān)心。

何況這件事最重要的地方并不在于“陳嵐贏或輸”，而是“未來怎么樣杜絕兒童被棄療”。

同樣是小鳳雅事件，美國怎么處理呢？

2009年，明尼蘇達州，13歲男孩丹尼爾.豪瑟爾患上何杰金淋巴瘤（血癌的一種）。

這是一種治愈率很高的腫瘤，完全緩解幾率高達90%——前提是，你得積極治療，常規(guī)進行化療和放療。

但丹尼爾的父母是印第安原住民。他們只相信天然草藥（類似中醫(yī)）。在接受了一期化療后，看到孩子痛苦，他們拒絕了，并且，他們認為草藥治療更好。

于是孩子的父母帶走丹尼爾，出院了。

醫(yī)院立即將孩子的父母告上法庭。

5月19日，地方法院宣判決定：丹尼爾的父母舉動構(gòu)成了醫(yī)療忽視罪。（在美國有一個關(guān)于兒童保護的最重要的罪名：忽視罪，忽視兒童應(yīng)有的安全、健康、醫(yī)療需求是入罪的）并要求他們在3天里立即回到醫(yī)院治療。

丹尼爾的父母帶著孩子逃走了！

逃走了！

法庭立即發(fā)出逮捕令，通緝他們，命令他們立即回來自首，否則將剝奪監(jiān)護權(quán)，并面臨牢獄之災(zāi)。

丹尼爾的父母只好從南美又回來，服從治療。幾個月后，丹尼爾病情完全緩解，直到今天，狀況還良好。

這是一個在公共視野中，與小鳳雅事件最為接近的案例。

而它不是憑空在美國的法律體系里長出來的。它的成立，是源于另一個著名“孩子的死亡事件”。

1982年4月9日，美國印第安納的新生兒無名氏降生。他后來被媒體稱為“baby Doe”（類似于張三李四）因為他的父母壓根兒沒給他起名字，他們在他一出生那一刻，就期望他死。

他患有唐氏綜合癥和先天食道閉鎖。

當(dāng)然，先天食道閉鎖馬上可以手術(shù)打通?？墒翘剖暇C合癥(愚型兒)終身的癡呆及其他問題，是他們不愿意接受的。

他們最終決定，不給孩子做先天食道閉鎖手術(shù)，這樣他將因為無法進食而自行死去。

醫(yī)院方面的倫理委員會不同意這個決定，把他父母給告上了法庭。

那是1982年。

當(dāng)?shù)胤ㄍゲ枚ǎ焊改赣袡?quán)對于自己孩子的醫(yī)療做出決定。

醫(yī)院不干，繼續(xù)告上州最高法庭，最高法庭也是裁定，同意父母以消極治療的方式讓張三死去。

而在此期間，因為媒體廣泛報道，全美有不少于10對以上的父母，表示愿意收養(yǎng)小張三，即使明知他有那些嚴重的病。

不知出于何等原因，張三的父母均拒絕了。

醫(yī)院繼續(xù)訴至美國聯(lián)邦最高法庭。

但這個時候，小張三已經(jīng)撐不住了，死了。

他缺乏積極治療，也沒有營養(yǎng)補充，撐了6天，就死在了無數(shù)人為他爭取生命的道路上。

這件事就象鳳雅事件一樣，引發(fā)了全美劇烈的爭論。

就算在美國，也觸碰到了法律與倫理的的未知區(qū)域：“對于一個尚且不能做出決定的而嬰兒，父母到底有沒有權(quán)力做出讓他自然死去的決定？如果這個孩子患有嚴重的先天疾病，是否他的生命就沒有其他健康孩子有價值，他的存活就是不值得的？”

但人心率先做出了決定。

美國總統(tǒng)當(dāng)然無權(quán)干預(yù)司法。但是彼時震怒的美國總統(tǒng)里根，做出了他的行政權(quán)力里最大的抗議：命令美國衛(wèi)生署停止提供聯(lián)邦研究經(jīng)費給那些允許殘疾嬰兒死去的醫(yī)院。

繼而，1984年，2年后，國會通過了新法案，史稱嬰兒張三法案（Baby Doe Law）。補充了美國的預(yù)防兒童虐待與忽視法案。

新法規(guī)定，“在特殊情況下，為挽救兒童生命，醫(yī)生可以無視父母的主觀愿望，進行強制治療?！毙路ㄟ€擴大了兒童虐待的定義：“將不提供水分、食物和必要的醫(yī)學(xué)治療也劃歸虐待”。

于是，象張三寶寶這樣的悲劇在美國永久被終結(jié)。

那是1984年。

三十四年前的美國。

美國，1982年的一場戰(zhàn)斗，永久地改變了此后所有的孩子的命運。

這是制度的力量。而制度，是文明的標(biāo)識高度。

同樣的案子，在美國，最終，引發(fā)了一場法律制度的變革。

我相信在中國亦如是。

只是也許這條路會以不同的形式走通。

在美國所有人都集中于討論：“孩子該不該得救”，“家長真有權(quán)決定孩子的生死嗎？”最終完成了制度的建設(shè)，兒童福利保護的加強。

而在當(dāng)下，本國的一些媒體集中于討論：“陳嵐是不是別有用心，是不是個碧池……”

真正應(yīng)該關(guān)心的事實部分：“小鳳雅能不能活下去，”“怎么樣才能不要有更多的小鳳雅”，難道不是最重要的嗎？

我是個碧池，我或不是個碧池，本身就是人性的薛定諤的謎題。

如果圍獵我，讓他們覺得快意，或者必須打倒在地，承認自己是個碧池，這個議題才能結(jié)束，進入下一個議題：“怎么樣才能不要有更多的小鳳雅”？

我可以很痛快地承認：我就是個碧池，你也別琢磨什么天使魔鬼了。

我內(nèi)心此刻非常寧靜。在上一篇《向命運自首，朋友自白》（那時候我可是被全網(wǎng)圍攻啊）里，已經(jīng)把自己的訴求理得很清楚了。

“你為什么要去做這些吃力不討好的事呢？”

“如果你要做救助，可以花團錦簇地，發(fā)傳單，訪問貧困戶，提兩桶油一袋米，政府指哪你打哪，為什么要去一個連政府都糾結(jié)頭疼的家庭禁區(qū)？”

棄療，虐待，遺棄，執(zhí)法者在這個方向都是撓頭的，你沖過去做什么？

這樣的救助包括以下高度風(fēng)險：

法律風(fēng)險——重癥兒童隨時可能死亡，而按照中國某些地區(qū)傳統(tǒng)，死者為大。

假如恰好你沾手接觸了這個孩子，那么很可能就會是一場噩夢。

道德和感情風(fēng)險——公眾會假設(shè)人家家里已經(jīng)死了孩子，投射自己同情。（哪怕事實與公眾的想象差距甚大）

個人風(fēng)險——因為是在極限深淵里搶救孩子，救不回來的概率太大，個人會承擔(dān)最直接的、最痛苦的無力感。

名譽風(fēng)險——總會有人借著上面的種種紛爭，給你添加污名，用最大的惡意，把一盆盆的屎扣在你頭上。

而如果不這樣做，我的生活本堪稱無憂無慮。

我是比較幸運的，成年后，能夠以愛好作為職業(yè)的人之一。

絕大多數(shù)人擇業(yè)時都面臨著“興趣和生活的沖突“，而從我9歲拿第一筆稿費開始，就沒為“擇業(yè)”問題困擾過。

是啊，為什么？

因為我愿意。

在無數(shù)次的選擇里，非常艱難的選擇，非常大的逼迫和痛苦，我都做了同樣的選擇，這是一種不可逆的行為習(xí)慣。

我不能看著一個孩子死。我不能看著孩子被虐待。我就是不能。

每個人都有他的軟肋。如果我有，那只有這個。

“因為你在乎，他們會用這個一次次來傷害你。”

“那當(dāng)然。因為他們感覺到了痛苦。他們的痛苦恰恰在于，他們堅信的合理化的事情，正在被證偽。他們原本可以作為一個殘忍的人而心安理得殘忍地活到墓地，現(xiàn)在卻有一個討厭的人，不斷地用血淋淋的手指對著他喊叫：你這樣做是錯的。換了我，我也想割斷這個傻逼的喉嚨，讓她閉嘴?！?/p>

“他們踐踏你所做的一切，甚至你為之而戰(zhàn)的，也起來傷害你。”

“那也很正常。他們寫的開心就好。至于我，看到一個孩子活下來，我就開心很久。也挺好?！?/p>

去年，我看了《鋼鋸嶺》。

我哭到不能出聲，張開嘴，無聲地嚎啕。不是怕驚擾別人，而是我哭不出聲音。所有的哭，都阻塞了喉嚨。那種夸父追日般的求生意志，排山倒海地喚起前所未有的共振。

八年，我從未有此一哭。

《鋼鋸嶺》中那些所有的被拯救的生命，在今日也已經(jīng)死去。

那樣的掙扎到底有何意義？

《鋼鋸嶺》結(jié)束時，我們都在那光輝燦爛的音樂里起立，并致敬。同時并感覺自己脫離了瞬間的虛妄——都終歸要死的，但此刻讓我們覺得，一切的掙扎都是有意義的。

蜉蝣一樣的人類和這個星球上所有的生命都是在幻滅中，執(zhí)著地爭取剎那的存在，從一天，一小時，到一秒。為自己，為種族，為整個DNA的流傳存在。

萬物向生。

這種強大的生本能，是人類社會、一切法律藝術(shù)文化能夠存在的第一動力。

它是未來，它是無限。

我服膺于它。

并為之而戰(zhàn)。

在我有限的還作為有機體存活的生命里，為這樣的規(guī)則效力。并推動建立更多保護生命的規(guī)則，為未來效力。

如果我這樣做都是錯的，那整個生命本身就已經(jīng)是虛妄，是被詛咒的無意義。

那這個世間，有何值得努力的事物呢？

一朵花，一只蜉蝣，一只流浪狗，一個被傷害的孩子，一個癌癥病人，最渺弱的個體上，都閃爍著微弱的生命之光，這光從一個生命里泯滅，在另一朵生命之花上閃爍，我們都在極盡所能地讓這個光晚一點熄滅，盡可能地綻放，最深地體驗它的歷程。

于是才有了這個星球。

它和火星最大的區(qū)別就是，它有生命?；鹦菦]有。

而生命本身，是一面鏡子，宇宙透過生命，照見了自身存在。生命用它的意識存在，贊美見證了宇宙的偉大宏意。

沒有生命，宇宙將多么荒涼。

我們是其中的一粒粒子，我們之前的粒子這樣做了，之后的粒子也這樣做了，生生不息，并為之而戰(zhàn)。

這是我信仰的生命寓言。希望你們也有。

一直陪伴、一直與我同行的人兒們，感謝你們，一次次陪著我，抱持著我的軟弱、跌倒、苦痛。

如果我仍能起身作戰(zhàn)，那也是因為你們。讓我一次次看到“人間并非不值得”。

愿愛和祝福與你們常在。

編者按

2018/9/7

小編看完嵐姐今天的文章非常感動，想起李雪姐前段時間和嵐大見面后的一段直觀的評價，小編甚以為然，放在文章最后，和大家共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