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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閣乃中國現(xiàn)存最早的藏書樓,其神圣地位在近兩百年來受到了業(yè)界的廣泛夸贊。我第一次來到天一閣乃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當時在館門口見到了館長駱兆平先生,我們站在門口談?wù)摿艘恍┲袊F(xiàn)存藏書樓的情況,而駱館長在舉手投足間所表現(xiàn)出的謹嚴之色給我留下深刻印象。 此后的一些年,又在某次會上得以結(jié)識天一閣后來的館長虞浩旭先生。后來虞館長辦起了《天一閣文叢》,蒙其厚愛,將我列為編委,由此而讓我與該館的交往漸漸多了起來。此后的幾年,我曾三度陪朋友到天一閣游覽,因為有朋友在,所以并未能在天一閣內(nèi)看到一些細節(jié)。 2017年我在天一閣搞了一場講座,原本想借機對天一閣進行深度游,但因為時間安排得太過緊湊,并且我發(fā)現(xiàn)講座之地乃是在天一閣的狀元廳,而這個區(qū)域獨成系統(tǒng),由此進入天一閣仍需經(jīng)過一道閘門。我雖然提前一個小時到達此處,但也來不及進天一閣內(nèi)觀覽一番。而此次講座的主要收獲,則是結(jié)識了天一閣博物館館長莊立臻和副館長鄭薇薇兩位女史。 天一閣正門 2018年4月23日,我前往寧波地區(qū)訪古。之前的幾天,我向莊館長提出不情之請,告訴她我想?yún)⒂^一下該館的書庫,莊館長答應(yīng)盡量安排。轉(zhuǎn)天一早,我在天一閣門口再次見到了莊館長,而后她帶我先去參觀了在天一閣正門外側(cè)建立的古籍閱覽室,而此室的匾額則為“待訪樓”。 古籍閱覽室待訪樓 二樓情形 這是一座仿古的兩層建筑,一樓有不少的人通過電腦在查尋史料,而二樓則建成了接待室的模樣。在這里我又一次見到了天一閣善本部主任饒國慶先生,與饒主任的上一次相見已是在十年前,隔了這么長時間再相見,依然覺得親切異常。在這里莊館長提到了天一閣下一步的宏大計劃,令我聽來也同樣大受感染,真心希望中國這座現(xiàn)存最古老的藏書樓能夠越發(fā)地壯大,使其影響力在國際上和國內(nèi)傳播得更為廣泛。 文保牌 而后饒主任帶我到天一閣內(nèi)參觀,雖然已來過幾次,但我每次走到此閣的門前,心中都會微微有些小激動。至少在我心中,天一閣已然是中國古代藏書樓的代表。雖然4月24日是星期二,但參觀的人群依然稱得上是成群結(jié)隊,這跟我前些年見到的情形大不相同,由此說明,天一閣在游客的心中已經(jīng)得以更廣泛地傳播,雖然大多數(shù)游客只是前來游覽,但書文化所產(chǎn)生的潛移默化之功由此而注入到了這些游客的腦海里。我真想向莊館長提議:把天一閣門前的“南國書城”匾額換下來,我覺得將其改寫為中國書城或者華夏書城才更為名符其實。畢竟天一閣是中國留存至今最古老的一座藏書樓,這個地位無人可以撼動,用今天流行語來說,則是“沒有之一”。 特殊手法建造的影壁 天一閣的正門前有一堵影壁墻,此墻以高浮雕的形式作了裝飾,其圖案雖然是一幅山水畫,然其制作工藝非雕非塑。饒主任向我簡明扼要地講述了這件作品的制造手法,原來這也是一門獨特的工藝,以我聽來,其制作手法依然屬于“塑”而非“雕”。但這種工藝在室外并無遮擋,能夠堅持多久,我對此略表懷疑。天一閣的英名正因一個“久”字,我真希望與天一閣有關(guān)的一切都能長長久久。而這座影壁之前有一尊銅雕像,端坐在那里者正是天一閣的創(chuàng)建人范欽。 端坐在這里的范欽先生 從范欽的生平履歷來看,他的藏書全靠個人收集,并未見有祖上傳承的記載,而他的任職經(jīng)歷似乎跟藏書也沒有關(guān)聯(lián)度。明嘉靖十一年他考中了進士,而后任湖廣隨州知州,之后又任過工部員外郎,以及江西袁州府知府,此后他還任過福建按察使、云南右布政等等。但他為何喜好藏書,卻未見到相應(yīng)史料。駱兆平編纂的《天一閣藏書史志》,在“人物志”部分談到范欽藏書時則稱: 范欽愛讀書和藏書,宦跡所到之處均留心收集典籍。歸里后,更集中精力從事抄書、校書、刊書等文化活動。明人沈一貫說“司馬公于書無所不蓄”,嘉靖四十年(1561)至四十五年(1566)間,范欽在宅東建天一閣,藏書七萬余卷。 其實我還是想了解,范欽在各地當官的過程中為何要留心收集典籍,當然這種探究近似無聊:喜好就是理由,這就如同太多的人喜歡搜集其他物品一樣,不必要一定找出個理由來。然而范欽的藏書卻幾乎跟其他藏書人的視角都不同,在他那個時代,搜集宋元版應(yīng)該不難,一者明嘉靖年間距宋元時代則有如我們今天距他的時代相仿佛,時至今日搜集明嘉靖本雖然不能說是唾手可得,但稍微下些功夫還是能夠收到一定的體量,這樣推論起來,范欽那個時代宋元本并不十分稀罕,再加上他也是位高官,在各地當官多年,買書的錢對他應(yīng)該不是問題,然而他卻不買宋元版。 按理來說,絕大多數(shù)藏書人都有著取法乎上的本能,也就是盡量地搜集時代更久遠的典籍。因為這樣的典籍當然比當世出版物要留傳稀少。然而范欽在收書過程中,卻把重點放在了當世出版物,如何解讀他的這種行為,因為他本人的想法未見文獻記載,故只有任憑后世作出猜測。 民國二十年,趙萬里先生前往寧波一星期,在這期間,他兩上天一閣,而后寫出了一篇《重整范氏天一閣藏書紀略》。趙先生在這里跟一些工作人員基本翻看了一遍天一閣所余之書,他發(fā)現(xiàn)天一閣的所藏以史部占大多數(shù),其中地方志以及登科錄、鄉(xiāng)試錄留存最多,而這些書則大多為其他館所未備。天一閣藏書的價值由此而凸顯,但問題就來了:當年范欽為什么會有這樣的藏書思想呢?趙萬里在該文中寫道: 當年范東明選書的標準,與同時蘇州派藏書家,完全采用兩個不同的方式,他是“取法乎下”的。明以前刊本書籍,很少受他收容,除了吳興張氏藏的宋小字本《歐陽文忠公集》是天一閣舊藏外,很少有此例外。惟其如此,明人著述和明代所刊的明以前古籍,因他保存了不少。換言之,天一閣之所以偉大,就在能保存朱明一代的直接史部。 范欽的偉大之處,正是因為他獨特的藏書視角給后世留下了第一手的原始史料,然而這是他當年的目的所在還是歪打正著呢?我將這個問題拋給了饒主任,而他告訴我當年范欽藏書包含了他的政治報抱負,因為他正是通過這些史料來了解民情。看來范欽心懷鴻鵠之志,他究竟想干什么,可惜饒主任還未來得及回答我的問題,就被路遇的熟人打招呼而岔開了話題。 東明草堂 東明草堂前的影壁 看罷范欽的雕像,由右側(cè)繼續(xù)向內(nèi)走,見到的第一座仿古建筑乃是東明草堂。此堂旁的說明牌上有如下介紹:“范欽性喜藏書,自嘉靖九年開始藏書活動,他宦游四處,悉心求購。東明草堂系天一閣建成之前范欽的藏書處,因范欽號東明,故題其書室為‘東明草堂’,又稱‘一吾廬’,現(xiàn)東明草堂于一九八零年重建?!?/p> 東明草堂內(nèi)景 范氏故居
我所喜歡的舊書箱
雕塑 走進東明草堂,里面布置成了客廳的模樣,整體感覺此廳給我以莊嚴肅穆之感。而正堂的右側(cè)則布置成了書房的模樣,這里有一架書,從書根的顏色可以看出乃是仿造品,而饒國慶告訴我,這里擺放的幾個書匣都是舊物。我對書匣及書箱都有偏愛,只要看到就覺得親切。而這里的幾個木匣,我感到是晚清民國之物,這些書匣無論其材質(zhì)還是刻字方式,都能透顯出原藏主對這些藏本的至愛之情。 而后轉(zhuǎn)到了天一閣門前,其實天一閣只是范家的藏書樓,因為該樓太有名氣,以至成為了整個范氏莊園的代名詞。二十年前來此閣時,當時可以進入一樓參觀,到如今門前已經(jīng)拉起了隔擋線。當然這種舉措乃是為了保護天一閣不受到更多的磨損,隔著攔線望進去,正前方擺放著范欽的胸像。這尊雕像看上去有些太過嚴肅,范欽目光炯炯地瞪著進樓之人,不知道是否不喜歡讓人們?nèi)霕莾?nèi)來看他的書。 關(guān)于天一閣創(chuàng)建于哪一年,其實難以查到確切的年份,但卻可以大致計算出此樓建于明嘉靖末年。馬涯民在《天一閣記》中有如下推斷:“天一閣的創(chuàng)建,大概在明嘉靖四十年(公元一五六年)范欽不去做兵部侍郎而回家隱居以后,嘉靖末年(即四十五年公元一五六六年)以前,這六年之間。確在哪一年建,現(xiàn)存已無從查考了。范欽的書室,本來叫‘東明草堂’,也叫‘一吾廬’。他回家以后,閱覽所藏的碑帖,偶然檢得元朝揭徯斯所作《天一池記》碑拓本,記中引漢鄭玄注《易經(jīng)》系辭傳大衍句有‘天一生水,地六成之’的言語,他以為如果把藏書樓的名字叫‘天一’,可借以水制火的意義,就可以永遠不至燒毀?!?/p> 如果以明嘉靖四十年計,到如今這座書樓已有了近四百六十年的歷史。而關(guān)于樓名的來由,此段話舉出了兩個方向,但這兩者都跟范欽看到了元代揭徯斯所作《天一池記》拓片有關(guān)。然而《天一閣文叢》第5輯所載王宏星《“踏著范欽的足跡江西行”考察記》一文,則對此進行了田野調(diào)查式的確認。 2006年12月,天一閣舉辦了“第三屆中國藏書文化節(jié)”,而此節(jié)的其中一個項目則是到江西尋訪范欽的遺跡。此考察的第一站則是到江西鷹潭市的龍虎山大上清宮,前往此處考察的目的:“是要搞清楚天一池的位置及它與天一閣的關(guān)系?!蓖鹾晷遣聹y:“天一閣在浙江寧波市月湖景區(qū)西岸,天一池地處江西鷹潭市龍虎山景區(qū)的大上清宮中,兩者相隔遙遠,是四百多年前明代進士出身的寧波人范欽使兩者之間在文化內(nèi)涵上有了一定聯(lián)系?!?/p> 進行這樣的考察,則源于全祖望在《天一閣碑目記》中的一段介紹,此記說范欽在搜集碑帖拓本時:“忽得吳道士龍虎山天一池石刻,元揭文安公所書,而有記于其陰,大喜,以為適與是閣鑿池之意相合,因即移以名閣。”而全祖望的這段介紹應(yīng)當是馬涯民在《天一閣記》中所寫的原本出處。王宏星等人經(jīng)過一番實地考察,而后得出的結(jié)論是:“過去天一閣藏書樓定名多認為出于《周易》中‘天一生水,地六成之’的說法,應(yīng)該說這只是范欽在古籍文獻中得到了天一生水的啟示,而龍虎山大上清宮中的天一池則為其提供了實物依據(jù)?!?/p> 確如王宏星所言,對于天一閣樓名的來由,后世大多都認為是本自“天一生水,地六成之”這個說法。比如乾隆皇帝在《文源閣記》中就把此句話當成是天一閣樓名的來由:“藏書之家頗多,而必以浙之范氏天一閣為巨擘,因輯《四庫全書》,命取其閣式,以構(gòu)庋貯之所。既圖以來,乃知其閣建自明嘉靖末,至于今二百一十余年,雖時修茸,而未曾改移。閣之間數(shù)及梁柱寬長尺寸,皆有精義,蓋取‘天一生水,地六成之’之意。于是就御園中隙地,一仿其制為之,名曰文源閣?!?/p> 弘歷稱天一閣在建造之時無論是書樓的間數(shù)以及梁柱的尺寸都暗合“天一生水,地六成之”這句話。皇帝認為這種建造手法才是天一閣能夠留傳久遠的重要原因,所以他下令《四庫全書》的七閣都按照天一閣的式樣來建造。 乾隆皇帝是怎么知道天一閣的情況呢?起初他也是耳聞,于是他在乾隆三十九年六月傳諭大臣寅著前往天一閣去查看實況:“(六月)丁末,諭軍機大臣等:浙江寧波范懋柱家所進之書最多,因加恩賞給《古今圖書集成》一部,以示嘉獎。聞其家藏書處曰天一閣,純用磚甃,不畏火燭,自前明相傳至今,并無損壞,其法甚精。著傳渝寅著親往該處,看其房間制造之法若何?是否專用磚石不用木植?并其書架款式若何?詳細詢察,燙成準樣,開明丈尺呈覽?!?/p> 看來,乾隆皇帝最初認為天一閣沒有受過火災(zāi),乃是緣于此樓全是磚石所建而非慣常所用的木料。他命寅著到現(xiàn)場了解這種傳聞是否準確,王先謙所編《東華續(xù)錄》中記載了軍機大臣查看之后的結(jié)果:“天一閣在范氏宅東,坐北向南,左右磚甃為垣,前后檐上下俱設(shè)窗門。其梁柱俱用松杉等木。共六間。西偏一間,安設(shè)樓梯。東偏一間,以近墻壁恐受濕氣,并不儲書。唯居中三間排列大櫥十口,內(nèi)六櫥前后有門,兩面貯書,取其透風。后列中櫥二口,小櫥二口。又西一間,排列中櫥十二口。櫥下各置英石一塊,以收潮濕。閣前鑿池。其東北隅又為曲池?!?/p> 看來傳聞不實,天一閣也主要是一座木結(jié)構(gòu)的建筑,但它有獨特的保護方式,這些措施使得這座書樓未受祝融的光顧。但大臣的匯報之語中,卻提到了閣名的來由:“傳聞鑿池之始,土中隱有字形如‘天一’二字,因悟天一生水之義,即以名閣。閣用六間,取地六成之之義,是以高下深廣及書櫥數(shù)目尺寸,俱含六數(shù)。特繪圖具奏得旨覽。” 正是這種說法讓乾隆皇帝寫入了文中,而后成為了樓名來由的唯一說法。而弘歷認為,正是這個樓名得到了冥冥中的神助,使得該樓留傳久遠,所以他才下令:儲存《四庫全書》的七閣都按照天一閣的規(guī)制來建造。 其實也有人認為天一閣本來的名稱來由乃是本自揭徯斯所寫之《記》,比如馮登府在《石經(jīng)閣金石跋文》中稱:“東明司馬筑閣鑿池之初,未有閣名,后得元石刻揭公徯斯書‘天一池’三大字并記,適合以水制火之意,擬重勒三大字于池石,未果。今碑目僅有池記,三大字終未勒石,亦憾事也?!?/p> 且不管天一閣一名的來由究竟本自何處,但至少乾隆皇帝認為此名使得天一閣留傳久遠,所以他下了這樣的命令。然而這種說法受到了張萬里的質(zhì)疑,他在《紀略》中講到了第一次看到天一閣時的情形:“閣前一泓清水,有小橋可通前后假山,青藤和不知名的羊齒類植物,蔭蓋著全部的山石。石上小亭,搖搖欲墜。閣后一片荒涼,青榆樹高出屋沿。回視閣的全部,僅有五樓五底的容積。西邊一間,有梯可達閣之上層;東邊一間,租給閑人住著。炊煙正從窗縫里吹向閣的上空,那時住家的媳婦正在預(yù)備晚餐。閣的東西柱上,懸著薛叔耘的對聯(lián)。旁外的柱上,掛著范氏傳統(tǒng)的戒條:‘不準子孫無故開門入閣,罰不與祭’等等條例。樓上的窗戶,關(guān)的像鐵桶一般的嚴緊?!?/p> 微信號:zhilanzhaiweili 藏書家韋力的古書之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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