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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西湖景色秀麗,頗具蘇州園林的別樣風格:仙橋柳色、古堞斜陽、水晶初月、西禪曉鐘,果然是如詩如畫,美不勝收,怎不令人流連忘返!正德元年(1506)端午節(jié),福州知府與一些官員及鄉(xiāng)紳們興致勃勃地在這兒觀看了龍舟競渡、畫舫歌舞,又乘轎前往荷花亭,準備享受豐盛的宴席,好不快活! 偏偏有個不識時務的窮酸秀才,不躲不讓不回避,直著脖子一往無前,沖撞了知府大人的“前導”!所謂“前導”,就是官員出行時前面的儀仗隊,由那些“儀仗員”們高舉著“肅靜”、“回避”等牌子,讓人們趕快避讓,不得喧嘩,以充分顯示官老爺?shù)淖鹳F與威嚴。當“肇事者”被扭至轎前時,知府大人不耐煩地揮揮手:帶到亭中嚴加審訊!知府大人心中有數(shù):這兒是風景區(qū),又不是通衢大街;當事人是秀才,又不是無知鄉(xiāng)農(nóng)。此時此刻撞我前導,明明是故意的,怎能不狠狠地教訓他一頓! 福州西湖公園 當知府大人高坐亭中,看清那被按倒于地的窮酸秀才時,不覺也吃了一驚:哦,不是別人,竟然是大名鼎鼎的鄭堂!這鄭堂才智過人,書畫詩詞均堪稱一絕,可惜有點玩世不恭,幾次參加鄉(xiāng)試,都是早早地答完了試題,然后就在卷末寫詩畫圖,令主考官十分生氣,自然不會錄取他??疾蝗∨e人,鄭堂并不在乎,從此無意于功名,只頂了個秀才的名頭,在鄉(xiāng)間廝混。既然是個名人,知府也準備網(wǎng)開一面:好吧,你作首詩自責一番,只要作得好,本官也就不深究了! 鄭堂似乎也有點惶恐,只見他要過紙筆,一連寫了五個字“苦苦苦苦苦”。知府大人一看,樂了:哈哈,鄭堂小子,你此刻才知道“苦”了,那你剛才為何那么狂妄,不分尊卑上下,在本老爺面前橫沖直撞?老爺我倒要讓你嘗嘗“苦”的滋味!于是大喝一聲:“繼續(xù)寫!” 福州西湖公園 鄭堂更加害怕,低著頭,一口氣——或者說抖抖索索地寫完了一首七言詩: “苦苦苦苦苦連天, 上皇晏駕未經(jīng)年。 江山草木皆垂淚, 太守西湖看畫船?!?/span> 知府一看,頓時傻了眼,于是角色轉(zhuǎn)換,變成自己嚇壞了:不好,這件事如果張揚出去,別說我完全有可能免職丟官,甚至連腦袋也保不住哩! 原來,去年——即弘治十八年(1505)的五月初七日,明孝宗朱祐樘不幸病逝,他的兒子朱厚照登基,這就是明武宗。“上皇”自然是指老皇帝明孝宗了,其實他并不老,逝世時才36歲?!瓣恬{未經(jīng)年”倒是實情,因為要到兩天后的五月初七才滿一周年呢。不過當時從上到下,有誰會注意到這個細節(jié),整整一年不請客、不喝酒、不搞娛樂活動?然而,倘若有人硬要找茬兒,把事情捅出來,問題可就不小了:老皇帝“駕崩”還不滿一年,在“江山草木皆垂淚”的悲傷時刻,你身為朝廷命官、堂堂的福州太守(即知府),竟然悠哉樂哉地“西湖看畫船”,簡直是大逆不道、罪不容誅了!順便說一句,“江山草木皆垂淚”雖然有點夸張,不過孝宗皇帝在位期間刷新朝政,力除積弊,停省工役,及時賑災,一時朝政較為清明,社會較為穩(wěn)定,在明朝諸帝中,應該算個很不錯的君主了。知府大人的害怕還有一層:小皇帝朱厚照即位時才15歲,今年也不過是個16歲的毛頭小伙子罷了,萬一耍起孩子脾氣來,一道“嚴懲”的圣旨傳下來,自己完全有可能腦袋搬家喲。想到這兒,知府連忙吩咐撤掉酒席,并向鄭堂賠罪,又塞給他一些銀子,請求他偃旗息鼓,千萬不要將這件事情捅出去。 福州西湖公園之神秘雕像 大約過了一兩年,知府那40歲的妻子不幸去世,將要殮葬時,卻發(fā)現(xiàn)死者的雙眼一直不閉。知府大為驚異,請了許多和尚道士念經(jīng)做法事,依然沒有效果。有人提醒他:鄭堂是個飽學之士,何不請他前來問個究竟?知府一聽有理,就把鄭堂請進家中。鄭堂早已了解了知府的家庭情況,到了死者面前,高聲吟道: “夫人一貌玉無瑕, 四十年來鬢未華。 何事臨終含淚眼, 恐教兒子著蘆花?!?/span> 這首詩前兩句不但稱贊夫人美貌,而且稱贊她四十歲了,頭上還一點沒有白發(fā);后兩句則點明兩眼含淚難瞑的緣故:恐教兒子著蘆花!什么意思?這里面有個典故:春秋時期,孔子的弟子閔子騫是個大孝子。他幼年喪母,父親娶了后娘,又生了兩個弟弟。后娘偏心眼,對自己親生的孩子百般疼愛,對閔子騫則不予善待。有一年冬天,后娘給閔子騫做棉襖,里面絮的全是不值錢的蘆葦花絨,看起來挺厚,其實一點都不暖和;她給自己的兩個親兒子棉襖里絮的是絲綿,看上去挺薄,其實非常暖和。閔子騫的父親偶然發(fā)現(xiàn)了這個情況,非常生氣,準備休掉后妻。閔子騫含著眼淚跪在父親面前,替后娘求情說:“母在一子單,母去三子寒?!币馑际怯泻竽镌谶@兒,不過是我個人受點委屈罷了;倘若休了后娘,我和兩個弟弟有可能落到另一個后娘手里,兩個弟弟就會像自己一樣受苦了。閔子騫的話感動了父母,不但夫妻和好如初,后娘對閔子騫也慈愛有加了。而知府妻子則留下兩個尚未成年的兒子,擔心自己死后丈夫再娶,兩個兒子會受繼母虐待,重演閔子騫寒冬著蘆花的故事,因此死不瞑目。鄭堂吟畢,知府也深受感動,便撫著夫人的尸體哭道:“夫人呀夫人,你就放心走吧,我絕不會再娶繼室,讓我們的兒子受委屈的?!庇谑牵蛉斯话残牡亻]上了雙眼——你說神奇不神奇?不消說,知府重重地酬謝了鄭堂。 據(jù)說,從那往后,福建一帶,一直把詼諧或戲謔的滑稽詩歌,稱之為“鄭堂體”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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