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荒沒有傳統(tǒng)，家家戶戶找不見祖宗牌位，自然，過年的時候，也就不用祭祖。死了人，親友哭一鼻子，裝在沒有漆過的白木棺材里，抬出去埋了就是，什么儀式也沒有。只有結(jié)婚比較熱鬧，但也沒有什么儀式，就是鬧，沒大沒小，沒老沒少，新娘子可以隨便摸，婆家和娘家人，都不生氣。

懂得內(nèi)陸婚喪嫁娶儀式的人，當(dāng)然是有的，但是，來到一個什么都不講究的地方，懂的東西派不上用場，懂了也等于白懂。更何況，后來革命的味道越來越濃，懂多了，反而是麻煩。

賈和尚看上去一點都沒有和尚的痕跡，一頭濃密的頭發(fā)，頭發(fā)里面也沒有香疤，而且老婆孩子一堆。但是，他的確在老家做過和尚，沒人的時候，可以輕松地背誦心經(jīng)，往生經(jīng)，以及一大堆的咒語?；閱始奕⑦@一套儀式，他都懂，在老家，經(jīng)常操練。

北大荒山東人居多，河南河北的，也有一些。但賈和尚卻是江蘇人，老婆也是在江蘇娶的。南方人少的地方，彼此都比較親，因此，賈和尚跟我們家走的就比較近。賈和尚的老婆，是在老家做和尚的時候娶的，那時候他是一個小寺廟的當(dāng)家人，廟是他家祖?zhèn)鞯?，還有幾十畝水田的廟產(chǎn)。平時給人家做法事，還有一筆不小的收入。這種廟，叫做特別的子孫叢林，是廟主的私產(chǎn)，正因為如此，當(dāng)家的必須結(jié)婚生子。據(jù)說，賈和尚是那村的首富，風(fēng)聞土改要來了，帶著家人就跑了，越跑越遠(yuǎn)，竟然一直跑到了北大荒。

那時候，逃亡地主是要被抓的，但是，賈和尚把所有的家當(dāng)都擱下了，平時人緣又不錯，所以，當(dāng)?shù)厝艘矝]有上報這事，把地和財產(chǎn)分了，稀里糊涂報個地主死亡，村子小而且偏，又沒有工作隊駐點，事情也就含混過去了。嚴(yán)格地說，他其實沒有成分，因為還沒有開始評，他就溜了。

到了北大荒，混進(jìn)農(nóng)場之后，他自報了一個中農(nóng)。誰會為一個農(nóng)工去外調(diào)呢，人就這樣安頓下來。

賈和尚在老家時就會干農(nóng)活，到了北大荒，家里家外的活兒，都是一把好手，老婆也賢惠能干，對和尚無限崇拜，什么事兒都聽他的。所以，小日子過的挺紅火。沒幾年，家境就比別的農(nóng)工好。加上賈和尚的和尚也不是白做的，這么多年下來，社會經(jīng)驗豐富，會看人說話，見風(fēng)使舵，幫人不害人，說話風(fēng)趣好玩，會講笑話。所以，到哪個單位，領(lǐng)導(dǎo)都挺喜歡他。幾次要提拔他入黨，當(dāng)干部，他就是不肯。很簡單，真要是入黨做干部，就需要調(diào)查他的出身背景了。

北大荒做過和尚的人，不止他一個。北方廟里的小和尚，其實，北方廟里的和尚，大多都是幫工，還俗之后，逃荒來這邊的也是有的。所以，盡管如此，賈和尚還是不想讓人知道他做過和尚，嚴(yán)格地說，知道他做過和尚的，除了他的家人就是我們家了。

農(nóng)工上班，工間休息的時間特別長，這種時候，人們就會纏著賈和尚講笑話。一般來說，賈和尚的笑話，大抵跟和尚尼姑有關(guān)，而且都有點黃。如果不黃的話，人們不會饒他。段子盡管黃，但最終小和尚小尼姑都會過上幸福的生活。所以講到結(jié)尾，賈和尚的笑話，就變成了西方的童話。

革命來了之后，賈和尚就不講笑話了，無論人們怎么逼，他都不講。大家很掃興，只好干坐著。實在被逼不過，賈和尚就會說：從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廟，廟里有個老和尚在給小和尚講故事，講的什么呢？從前有座山……

賈和尚還會一點木匠的手藝，沒學(xué)過，無師自通的。不過，在北大荒，連隊里有專職的鐵匠，卻沒有木匠，因為用不著木匠，只有蓋房子的時候，需要點粗手藝，但很多人都能湊合，況且，能蓋多少房子呢。所以，賈和尚的手藝，也就是在家里打個吃飯的桌子和板凳什么的。最了不起的手藝，是一個碗柜。那個時候，家家戶戶都沒有家具，大家湊合著，就這么過，賈和尚家有了碗柜，也沒有人羨慕。

但是，到了文革后期，人們突然之間，對家具有了濃厚的興趣。稍微有點辦法的人家，都開始打家具，桌椅和碗櫥不在話下，沙發(fā)，五斗柜，都冒出來了。估計是上海人開始興的，然后由于上海知青的緣故，也波及到了北大荒。

賈和尚不是科班出身，但是他就是會。沒做過的家具，圍著轉(zhuǎn)一圈，就會做了。所以，想做家具的人家，都來請他。那時節(jié)，請人也不用付錢，給點煙酒什么的，也就可以了。也是有意思，原來不興這個的時候，好像滿世界沒有一個人會，現(xiàn)在興了，滿世界都冒出來能人。只是，賈和尚的活兒，還是比別人的高一籌，人家會雕花，會畫畫，你想要一朵牡丹，人家給你一朵牡丹，你想要一對兒鴛鴦，人家給一對兒鴛鴦。

不僅如此，賈和尚從前做過和尚的事兒，也漸漸傳了出去，有講究的人家，老人死了，會悄悄請他去念經(jīng)，賈和尚居然也肯去了。

慢慢的，賈和尚做家具的名聲傳到了團(tuán)部。當(dāng)時，團(tuán)里副政委是個老資格，歲數(shù)很大，但媳婦年紀(jì)很輕。年紀(jì)輕，愛趕時髦，也要打家具。木料有的是，但家具要講究一點。聽說賈和尚的手藝好，就派人來請。

領(lǐng)導(dǎo)來請，賈和尚不敢怠慢，連里的領(lǐng)導(dǎo)，也非常配合，特意給賈和尚放了假。賈和尚住進(jìn)了副政委的家，邊干活，邊跟副政委的老婆聊天，經(jīng)常逗的這個年輕的小媳婦咯咯地笑。

這一笑，就有點麻煩。有一天，這小媳婦居然要求賈和尚給他講黃笑話。當(dāng)年做和尚的時候，逗施主家的家眷一笑，什么都可以講，這事，和尚很內(nèi)行。但是，這是副政委的家屬，這么干行嗎？開始，賈和尚死活不肯，推說不會。但是，就是推不過去。小媳婦認(rèn)準(zhǔn)了，他一定會的。

反正領(lǐng)導(dǎo)又不在家，講吧，一講，就不可收拾了。小媳婦春心蕩漾，竟然過去跟和尚挨挨擦擦，摸摸索索。一次，居然沒把持住，跟小媳婦有了實質(zhì)性的發(fā)展。事過之后，賈和尚驚出了一身的冷汗。當(dāng)天夜里，摸黑逃出了副政委的家，躲在家里，說什么也不出門了。

過一天，小媳婦居然來了找他了，說怎么你也得把活兒干完哪，不然的話……賈和尚一點就透，乖乖地跟小媳婦回去，把余下的活兒，都干完了。

什么事兒也沒有發(fā)生，所有人的日子都照樣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