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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宗白華

中國藝術(shù)家何以不滿于純客觀的機械式的模寫?因為藝術(shù)意境不是一個單層的平面的自然的再現(xiàn)，而是一個境界層深的創(chuàng)構(gòu)。從直觀感相的模寫，活躍生命的傳達(dá)，到最高靈境的啟示，可以有三層次。蔡小石在《拜石山房詞》序里形容詞里面的這三境層極為精妙：

“夫意以曲而善托，調(diào)以杳而彌深。始讀之則萬萼春深，百色妖露，積雪縞地，余霞綺天，一境也。(這是直觀感相的渲染)再讀之則煙濤澒洞，霜飆飛搖，駿馬下坡，泳鱗出一水，又一境也，(這是活躍生命的傳達(dá))卒讀之而皎皎明月，仙仙白云，鴻雁高翔，墜葉如雨，不知其何以沖然而澹，翛然而遠(yuǎn)也。(這是最高靈境的啟示)”一江一 順貽評之曰：“始境，情勝也。又境，氣勝也。終境，格勝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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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是心靈對于印象的直接反映，“氣”是“生氣遠(yuǎn)出”的生命，“格”是映射著人格的高尚格調(diào)。西洋藝術(shù)里面的印象主義、寫實主義，是相等于第一境層。浪漫主義傾向于生命音樂性的奔放表現(xiàn)，古典主義傾向于生命雕象式的清明啟示，都相當(dāng)于第二境層。至于象征主義、表現(xiàn)主義、后期印象派，它們的旨趣在于第三境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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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中國自六朝以來，藝術(shù)的理想境界卻是“澄懷觀道”(晉宋畫家宗炳語)，在拈花微笑里領(lǐng)悟色相中微妙至深的禪境。如冠九在《都轉(zhuǎn)心庵詞序》說得好：

“‘明月幾時有’詞而仙者也?！蛋櫼怀卮核~而禪者也。仙不易學(xué)而禪可學(xué)。學(xué)矣而非棲神幽遐，涵趣寥曠，通拈花之妙悟，窮非樹之奇想，則動而為沾滯之音矣。其何以澄觀一心而騰踔萬象。是故詞之為境也，空潭印月，上下一澈，屏知識也。清馨出塵，妙香遠(yuǎn)聞，參凈因也。鳥鳴珠箔，群花自落，超圓覺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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澄觀一心而騰踔萬象，是意境創(chuàng)造的始基，鳥鳴珠箔，群花自落，是意境表現(xiàn)的圓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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繪畫里面也能見到這意境的層深。明畫家李日華在《紫桃軒雜綴》里說：

“凡畫有三次。一曰身之所容；凡置身處非邃密，即曠朗水邊林下、多景所湊處是也。(按此為身邊近景)二曰目之所矚；或奇勝，或渺迷，泉落云生，帆移鳥去是也。(按此為眺矚之景)三曰意之所游；目力雖窮而情脈不斷處是也。(按此為無盡空間之遠(yuǎn)景)然又有意有所忽處，如寫一樹一石，必有草草點染取態(tài)處。(按此為有限中見取無限，傳神寫生之境)寫長景必有意到筆不到，為神氣所吞處，是非有心于忽，蓋不得不忽也。(按此為借有限以表現(xiàn)無限，造化與心源合一，一切形象都形成了象征境界)其于佛法相宗所云極迥色極略色之謂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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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繪畫由豐滿的色相達(dá)到最高心靈境界，所謂禪境的表現(xiàn)，種種境層，以此為歸宿。戴醇土曾說：“惲南田以‘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fù)驚’(李白詩句)、品一峰(黃子久)筆，是所謂孤蓬自振，驚沙坐飛，畫也而幾乎禪矣！”禪是動中的極靜，也是靜中的極動，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動靜不二，直探生命的本原。禪是中國人接觸佛教大乘義后體認(rèn)到自己心靈的深處而燦爛地發(fā)揮到哲學(xué)境界與藝術(shù)境界。靜穆的觀照和飛躍的生命構(gòu)成藝術(shù)的兩元，也是構(gòu)成“禪”的心靈狀態(tài)?！堆┨煤蜕惺斑z錄》里說：“舒州太平燈禪師頗習(xí)經(jīng)論，傍教說禪。白云演和尚以偈寄之曰：‘白云山頭月，太平松下影，良夜無狂風(fēng)，都成一片境?！療舻觅薯炛?，未久，于宗門方徹淵奧?！倍U境借詩境表達(dá)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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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中國藝術(shù)意境的創(chuàng)成，既須得屈原的纏綿悱側(cè)，又須得莊子的超曠空靈。纏綿悱惻，才能一往情深，深入萬物的核心，所謂“得其環(huán)中”。超曠空靈，才能如鏡中花，水中月，羚羊掛角，無跡可尋，所謂“超以象外”。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色不異空，空不異色，這不但是盛唐一人的詩境，也是宋元人的畫境。

本文選自《美學(xué)散步》。

插圖畫者簡介：

楊峰，一九六八年生于濟(jì)南。現(xiàn)為濟(jì)南美協(xié)會員，曾研修于中國國家畫院。其作品傳統(tǒng)入法，重品尚意，寄情于煙霞間，筆墨凝重雄渾，拙樸華滋。曾多次在全國及省,市級書畫大賽中入選，獲獎，作品被收入在多種集冊中，并列登在許多專業(yè)報刊上，被諸多館、院及藏家鑒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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