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懷疑每個人的名字都是其生命的第一隱喻，在采訪藝術(shù)家杜覺民之后，我更加證實了自己的這個猜想。杜覺民最廣為人知的身份是一位畫家，然而他不愿將自己囿于“畫家”之類，他更熱愛的身份是一名思考者。

    思考，然后解惑，從“覺己”再到“覺民”——他目前還有一個身份是教師。

    “覺”字在字典中被這樣解釋——人或動物的器官受刺激后對事物的感受辨別。身為藝術(shù)家的杜覺民，顯然有著更為豐富敏感的知覺。杜覺民的畫里，有許多令人難忘的眼睛，天真之眼、苦痛之眼、滄桑之眼……在他筆下，眼睛這一器官所呈現(xiàn)的不同變化正是他自身對外界刺激的感受集合。   

      初次見到杜覺民，他正在畫一只貓頭鷹，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憨態(tài)可掬。后來才知，貓頭鷹是杜覺民甚愛的繪畫題材，他曾為這一題材取名《觀世》。一睜一閉的眼是他的覺察力在凝集，看似賞心悅目的憨態(tài)，更顯其大隱于市的從容。

杜覺民的朋友們很幸運，因為有機會可以一覽其十余年苦心孤詣的“杰作”。在杭州蕭山杜家村，杜覺民為自己造了一座精神棲息地。我曾經(jīng)去過不少畫家的工作室或是藝術(shù)館，而像這里這般驚艷的實在屈指可數(shù)，因為能把一個空間的煙火氣和藝術(shù)感保持平衡，實屬不易。

建筑的語言是很難用文字來呈現(xiàn)的，推開六米多高的厚重大門，眼前呈現(xiàn)的便是杜覺民的精神客廳—半座山肆意地穿墻而入，看著冷漠的屋子卻因為有各類木頭擺設(shè)的存在變得有了溫度。

石頭和木頭是這座房子里使用最多的材料——幾乎都是杜覺民親自從外地搬回的。房子的溫度除了來自木頭，更來自四層樓中主人的各類收藏：數(shù)張金絲楠木桌、三件羅丹的原作、隨處可見的手作家具、漢磚、漢俑、青銅器、5000張電影光碟、無數(shù)本書籍……“藝術(shù)讓你最快了解這個世界，也讓你最快脫離這個世界?！倍庞X民說。

曾宓曾為這座房子題名“塵齋”。杜覺民解釋說，地球是宇宙的一?；覊m，人是地球的一?；覊m，我們每個人又是人群中的一?；覊m。在這個存放靈魂的房子里，他真正把藝術(shù)融進了自己的生活，一幢房子、一個人、一掛瀑布、一座山、一條狗，他形容自己是個獨行俠，孤獨之眼，眺望天穹。

    杜覺民出生在哈爾濱，出生那年正趕上轟轟烈烈的“反右”運動，在他的父親不幸成為一名“右派”后，全家被遣送回原籍蕭山。他四年級的時候輟學(xué)，成了一名放牛娃，直到今天，他還依然清楚地記得那段勞累、饑餓的日子。

“13歲的時候，我在建德拉大板車，一天拉煤要行30里路，一輛煤車2000多斤重，太陽把身上的水曬干，臉上都是鹽。沒有經(jīng)歷過都根本想象不到那種煎熬。我每天四點天還沒亮就開始拉煤，盤山公路極陡，身旁就是懸崖，有一次聽見咚的一聲，這個聲音是誰的我不知道，走下去的時候別人告訴我是一個人掉下懸崖了。如果當時我稍微一不注意也要掉下去了。我還記得我拉車的時候腿是怎么抖的，說到底就是怕死，那會兒是我第一次感覺到這個世界是孤立無援的?！?/span>

杜覺民心有余悸地為我們描述那段經(jīng)歷，連說了五遍“這不是好玩的”。他既是說給我們聽，也像是說給自己聽。說罷，杜覺民沉默良久，臉上滿是畏懼恐慌，政治的歧視和生活的坎坷，就像一張大網(wǎng)牢牢將他網(wǎng)住，或許他一輩子都在這個網(wǎng)里。

    逃不出這張網(wǎng)，但是“靈魂深處有話要說”，杜覺民一直在尋找一個出口。20歲那年，杜覺民第一次到北京，在故宮參觀《中國歷代繪畫展》，走到一幅畫跟前，他挪不開腳步了，他形容自己當時“看醒了”，一看就是四個小時。

“當時不敢看上面的名字，我想，如果一看名字，我會不會被他的出名與否影響對畫的直覺判斷，這幅畫筆墨極少，后來我實在忍不住看上面的名字，是八大山人?！彼f。

杜覺民甚至覺得不是自己在看畫，而是那幅畫在看著自己，他最后是坐在地上仰望著八大，好似看到藝術(shù)的大門在徐徐打開。從那時開始，杜覺民產(chǎn)生了投身純藝術(shù)的念頭，找到了述說靈魂的渠道。

“尋常說話和背后有把槍頂著你說話，兩種聲音是完全不一樣的?！倍庞X民說，“藝術(shù)有兩條路，一條路是悅?cè)硕?，悅?cè)硕渴切÷罚硪粭l路是大路，震撼人心。”要達到悅?cè)硕渴呛苋菀椎?，而要震撼人心不僅難而且時常不被人群理解，內(nèi)心苦痛，但這往往是藝術(shù)的真諦。

當久了獨行俠，杜覺民變得異常耿直，他大部分的時間是與自己相處，而且是在一個巨大的空間里與自己對話，所以遮遮掩掩、圓滑逢迎的本能逐步凋零。有人敬重他的愛憎分明，有人也不適應(yīng)他的憤世嫉俗。他形容現(xiàn)實世界就像是卡夫卡筆下那個充滿荒誕的城堡，藝術(shù)家的精神只有與現(xiàn)實世界進行對抗，才能形成藝術(shù)張力。

    杜覺民推崇八大山人、徐渭、倪云林，他視卡夫卡為精神偶像，他熱愛拉赫瑪尼諾夫的音樂，喜愛塔科夫斯基的電影，他引用卡夫卡的話形容自己熱愛的這一切：“藝術(shù)是一把破冰的斧頭，用以砸開人與人內(nèi)心凍結(jié)的海洋！”

藝術(shù)家之所以無私，是因為必須把自己的內(nèi)心剖給世人看，否則談不上真誠。盡管在他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也有描繪田園牧歌的閑趣，但他更多的是借用繪畫抒發(fā)思想和情感，比如在他所鐘愛的《丑人》系列中，就是把自己的內(nèi)心直白地鋪陳于畫布之上。

看似變形的人臉格外真實，或迷茫，或睥睨，或憤怒，或幽暗，一張人臉即一個人，一個人背后便是一個時代。

“我的人丑，畫也丑，但是足夠真實，有人看不懂我的畫，我絲毫不會在意。”杜覺民說?！俺笕恕笔嵌庞X民的自號，而落款的“丑人”二字合在一起看，更像是一個“忍”字。

丑人是需要忍的，忍受錯誤，忍受不解，忍受時間流淌過的荒蕪感……忍是為了積蓄更多的力量去吶喊發(fā)聲，忍到不得不表達，這樣的藝術(shù)才震撼人心。

本文刊登于7月號藝術(shù)周刊第4期

▼

撰文：雨晴

版式：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