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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刻,他覺得自己的心臟仿佛冷卻了。他勉強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抹去積在眼窩里冰涼的淚水。不是害怕,這種病,他是早就知道有兩種結(jié)果的。手術(shù)成功,可以多活幾年,手術(shù)失敗,直奔黃泉。是憤恨、委屈、憂傷產(chǎn)生的悲涼。今天這個日子,有可能從此踏上不歸路的日子,他的身邊應(yīng)該是有親人的。妻是早已與他分手了,但是那一雙健健康康的兒女呢?那一對也已為人父母的兒女呢?卻以“忙”的借口,將老父丟給了外人,一個小保姆,連在父親床前站一會都不肯。在一次次上門搜刮老頭錢財?shù)臅r候,在一趟趟求老頭替他們開這個那個后門的時候,他們“忙”過嗎?現(xiàn)在老了,退了,病了,他們也忙了!他恨恨地想,勢利?。⌒笊?!一條狗呀也還懂得些回報呢!直到上了手術(shù)臺,麻藥起了作用,他心頭的翻滾才平息。當他睜開眼,發(fā)現(xiàn)溫暖的陽光透過玻璃窗投射在床上的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又活了過來。手術(shù)是十分的成功。外科主任向他道喜,并把一位中年醫(yī)生向他介紹:“這是剛剛從國外講學回來的大專家,新中國培養(yǎng)的第一代醫(yī)學博士,我們特地把他從機場直接接到這兒來救老局長的命,退休老人的命也值錢哪!”外科主任亦莊亦諧。他吃力地睜大眼睛盯著這位救命恩人:方臉、劍眉、大鼻,似乎面熟。微突起的上頜,有手術(shù)縫合過的痕跡。驀地,他的心一陣痙攣,一種恐懼使他不由自主閉上了眼睛。直到他再一次睜開眼,周圍已不見了白大褂,他才強迫自己回首往事———將一個他曾丟棄的嬰兒與這個有著非凡能力的救死扶傷者聯(lián)系起來。 是的,不會錯。遺傳的相貌作證,兔唇縫合后的疤痕作證。四十多年前,他與一個女大學生偷食禁果,有了這個孱弱的生命,在猶豫了一段時間后,終于將母子遺棄。三十年前,一對患病的老夫婦輾轉(zhuǎn)多處,打聽到他這個生父,領(lǐng)著十多歲的養(yǎng)子找上門,求他認領(lǐng),因為這對患病夫婦將不久人世。他那時正在上升階段,在沉默了一會后,“理智”讓他嚴肅地正告找上門的人,是他們搞錯了?,F(xiàn)在,命運似乎跟他開玩笑,硬把他不要的兒子送到眼前來。整整半個月,他受著煎熬,到他熬不下去的時候,他終于決定在見到死神前,先在他遺棄的兒子前,說清自己的罪孽。醫(yī)院草坪的一角,一張石桌前坐著兩個人。一個頭發(fā)雪白,一個頭發(fā)花白,相對著像在下棋,然而面前沒有棋盤。一個老淚縱橫,一個眼圈微紅。 傾瀉之后是長久的靜默。終于,兒子拍了拍父親的肩膀,輕輕叮囑:當心身體。他緩緩抬起頭,囁嚅道:“我想問一句,如果當初你知道你要挽救的是一個曾遺棄你的人,你還會趕來嗎?”醫(yī)生沉思了一會緩緩說道:“這是不用問的,救死扶傷是人道,是醫(yī)生的天職。”“那么,我還想問一句,在我行將就木之前,你是否會寬恕我這個罪人?”他的眼中有一種渴望,聲音卻輕微。醫(yī)生沉默了,慢慢站了起來,又坐了下去?!斑@個問題,我的看法是這樣的,”醫(yī)生想了一會說,“每一個人,一生中難免會犯這樣那樣的錯誤,有的錯如擦傷點皮,可以原諒,有的錯如傷筋動骨,不容易原諒,有的錯是粉碎性骨折,無法復原,那就用不上‘原諒’,‘寬睡這些詞的?!贬t(yī)生平靜地打著比方,述說著自己的觀點,像在對醫(yī)學院的學生上課。他活到六十多歲,做了近三十年的“官”,還是第一次聽到這些讓他徹底醒腦的話。一刀見血,雖痛,然而痛快。他的腦子已被人捅了個洞,絲絲光亮開始漫進。望著兒子,他想,所幸的是,他離開我這么個自私的人,塑造得如此之好。夕陽映過來的時候,倆人站了起來,握著手分開了。他被兒子救活后又活了多年,臨終前,他立了遺囑,一切遺產(chǎn)捐獻本市一家孤兒院,遺體供醫(yī)學院解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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