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東晉詩人、辭賦家。一名潛，字元亮。自號五柳先生，私謚靖節(jié)先生。以清新自然的詩文著稱于世，《飲酒》（其五）是其最為著名的詩篇之一。

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儒家有云，“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靶奚怼蹦巳寮伊⑸硖幨乐?，靜心養(yǎng)性、清心寡欲，以加強修養(yǎng)，使品行純正。所謂“大隱隱于鬧市，小隱隱于山林”，雖然處于喧鬧的街市，如果自我特立獨行，也不會為外物的紛擾所誘惑。

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

“心遠”一詞，屬化用，典源西漢劉安《淮南子·主術(shù)訓(xùn)》：“是故非淡漠無以明德，非寧靜無以致遠。”而諸葛亮《誡子書》“夫君子之行，靜以修身，儉以養(yǎng)德，非澹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大家更耳熟能詳。

古人視“淡泊”“恬淡”“寧靜”為修身之本，也為立身的境界之一。老子云：“恬淡為上，勝而不美?！薄豆茏印酚性疲骸靶纳穸刻撿o，然后能化萬物，故靜而后自治。”“澹泊”“寧靜”是諸葛亮《誡子書》核心?！板２础保⒎歉视阱２?，澹泊是為“明志”，即孟子所謂“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也；“寧靜”，也非靜而則止，乃靜中有動，是“致遠”。諸葛亮《誡外生書》，則對此更進一步闡發(fā)，“夫志當(dāng)存高遠，慕先賢，絕情欲，棄疑滯，使庶幾之志，揭然有所存，惻然有所感；忍屈伸，去細碎，廣咨問，除嫌吝，雖有淹留；何損于美趣，何患于不濟……”

“寧靜致遠”，一定程度上，與佛家“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笨芍^異曲同工。雖然身處喧囂之地，但只要心境澄明平靜，也會擁有整片靜寂的森林，甚至與山林融為一體。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悠然見南山”，或作“悠然望南山”，一千多年來爭論不休，眾說紛紜，莫衷一是；然多偏向“悠然見南山”。 蕭統(tǒng)編《昭明文選》，選有陶淵明《雜詩二首》，原版為“采菊東籬下，悠然望南山”。有宋一代，蓋自蘇東坡，多以為“悠然見南山”為勝。至于清代，仍然如此。王國維《人間詞話》第三則：“‘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ǖ?，白鳥悠悠下?！療o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我皆著我之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樹立耳。無我之境，人惟于靜中得之。”

而近代黃侃《文選評點》本清代何焯之說，以為“望”字為好：“望字不誤。不望南山，何由知其佳耶？無故改古以伸其謬見，此宋人之病也?！?/p>

據(jù)逯欽立先生考證，《飲酒》二十首的創(chuàng)作時間，為元興二年秋冬（公元403年）。此與陶淵明義熙元年乙巳十一月辭去彭澤縣令歸隱及創(chuàng)作《歸去來兮辭并序》的時間（公元405年）相隔兩年。此時東晉政壇一直動蕩不安。在這政治漩渦中，陶淵明先后擔(dān)任過劉裕的鎮(zhèn)軍參軍和劉敬宣的建威參軍。

袁行霈先生說：“陶淵明雖然是一個本性恬靜的人，但畢竟也像封建時代很多士大夫一樣，懷有建功立業(yè)大濟蒼生的壯志。在晉末政治最動蕩的時期，他自愿地投身于政治斗爭的漩渦之中，作了幾番嘗試，知道已不可為，才毅然歸隱?！保ㄔ婿短諟Y明詩研究》第106頁，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 

對幾成定論的“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沈從文先生通過考察近世所發(fā)現(xiàn)的兩件不同時期的文物（一：朝鮮發(fā)掘漢墓里竹筐上彩繪故事，一角繪有四高士，并用隸書題“南山四皓”四字；二：20世紀(jì)50年代，河南鄭縣出土一南朝有像磚的墓里，一磚上浮雕人像旁楷書題“南山四皓”），證實“商山四皓”實為“南山四皓”。倘若如此，則陶淵明東籬采菊時，“悠然”之心“望”“南山四皓”，這倒與魯迅先生所言陶氏另一面——“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的人格完全一致起來。

從詩文證史看?！兜弁跏兰o(jì)》載：“南山曰商山，又名地肺山，亦名楚山……”而《高士傳》載：“四皓者……乃共入商雒，隱地肺山，以待天下定。及秦敗，漢高聞而征之，不至。深自匿終南山，不能屈己?！睎|晉陶淵明《桃花源詩》也點到了商山：“贏氏亂天紀(jì)，賢者避其世。黃綺之商山，伊人亦云逝?！倍妒酚洝ち艉钍兰摇份d：“及燕，置酒，太子侍。四人從太子，年皆八十有余，須眉皓白，衣冠甚偉。上怪之，問曰:‘彼何為者？’四人前對，各言名姓，曰東園公，甪里先生，綺里季，夏黃公?！崩畎子性姟渡躺剿酿?，則更將詩題與詩的內(nèi)容（“商山”與“南山”）緊密結(jié)合在一起：“白眉四老人，昂藏南山側(cè)。偃臥松間雪，冥翳不可識……”

王瑤先生的考證，“采菊”的“菊”，并非為了觀賞，而是為了做酒，以求長壽。因為“飲菊酒”古來有之，從《離騷》“餐秋菊之落英”，到《西京雜記》“漢人采菊花并莖葉，釀之以黍米，至來年九月九日，熟而就飲，謂之菊花酒”，到“魏文帝九月至鐘繇書云：至于芳菊紛然獨榮，輔體延年，莫斯之貴。謹(jǐn)奉一束，以助彭祖之術(shù)”。而陶淵明《九日閑居詩序》中云：“秋菊盈園而持醪靡由，空服九華，寄懷于言”，到“秋菊有佳色，浥露掇其美。泛此忘憂物，遠我遺世情。一觴雖獨進，杯盡壺自傾。日入群動息，歸鳥趨林鳴。嘯傲東軒下，聊得復(fù)此生”。（《飲酒》其七）可知，服菊花在當(dāng)時是很流行的，正如魏晉名士所服的“五服散”一般；而且，“服菊”的目的不是為了觀賞，而是為了長壽。

如此，則“悠然望南山”句，可釋為“（陶淵明）那種悠然自得、閑情逸致的心情接近于（臨近于）南山（商山）四皓”。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如果“悠然見南山”是虛寫，則“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為眼前之景。傍晚時分所見：山色鳥影，岫氣縈繞，多么可愛，多么美麗。山上嵐氣彌漫，朦朦朧朧；歸鳥成群，結(jié)伴而歸巢，嚶嚶成韻。詩人捕捉眼前之境，動靜結(jié)合，從地上到天上，由遠到近，意境開闊，畫面生動?！吧綒馊障选?，描寫中兼有議論，“飛鳥相與還”則寫實，將“佳”字具體形象化。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老子》云：“大真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贝蟮罒o言，大言不辨。眼前的大自然如此和諧美妙，心境是閑適的，隱居鄉(xiāng)間的樂居緩緩流于筆端：退隱鄉(xiāng)居別有一種自然意趣，到底是怎樣的意趣？只能意會不可言傳。結(jié)尾兩句妙不可言，意味深長，又戛然而止，可謂言有盡而意無窮。

總之，“不義而富且貴，于我如浮云”。（《論語》）既然壯志難酬，窮困無為，那就淡泊名利，“不為五斗米而折腰”?；貧w田園，居守田園，在韜光養(yǎng)晦中堅守一顆寧靜致遠之心，優(yōu)哉游哉，雖情非得已，也未嘗不可：待政治清明之時，東山再起，像商山四皓一樣出山輔佐明主，像曾祖陶侃一樣輔佐東晉，力挽狂瀾，縱橫捭闔。正所謂“窮者獨善其身，達者兼濟天下”。

（摘自《語文教學(xué)研究》，2018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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