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讀了一篇學(xué)生習(xí)作，不知為何覺得很感動。

　　故事非常簡明，寫的是一段記憶中逝去的童年友誼。兩個女孩子，都出生在一個一心想要男孩的家庭，父母為計生憂愁，為她們的性別感到遺憾。但故事也沒有依我們想象的走向那樣，通過外力給女童施壓。她們只是接受了這種“遺憾”，比較乖巧地生活著。她們兩個還有兩個好朋友，是兩只小雞。于是在看似無憂無慮的童年里，她們經(jīng)常在一起做家務(wù)，這也是比較少見的、在年輕人小說里看到童年做家務(wù)細(xì)致的描繪。她們分享糖果，是過年時攢下來的。直到有一天，有一個女孩子的媽媽懷孕了，堪稱一個事變，烏云般的壓力開始籠罩于這段友誼中，她們再沒有可以分享的糖果，小雞也被人抓走了。兩個孤零零的女孩子突然變得很茫然。友誼也沒能幫上她們的忙。小說的結(jié)尾是，女主人公長大后回到家鄉(xiāng)，另一個女孩子的母親往她手里塞了一把糖果，告訴她女兒已經(jīng)嫁人。

　　看到小說中兩只小雞被抓走了，兩個小女孩突然失去了小動物朋友，她們過年的時候再也攢不到糖果的時候，我心里很難過。我想這種“掠奪感”，也是身為女性的我到如今才慢慢意識到的，不只是暴力和虐待才會令女童感受到性別的壓力。壓力存在于她們小小的手認(rèn)認(rèn)真真洗過的菠菜，曬過的蘿卜干、咸魚，剝過的黃豆，存在于手心里的繭握過的糖果。但她們什么也沒說，沒有人要聽她們說什么。如果不是有文學(xué)，她們可算是得到了善待，早早打工，早早嫁人，也沒什么不好。

　　我有個中學(xué)同學(xué)，仔細(xì)想起來我和她也沒有什么很深的交情。我們小的時候，班主任跟我打聽她爸媽離婚的事情，我不肯說，我說我不知道的，班主任就體罰我去跑一千米，我不肯說是因為我父母也離婚了，我寧愿去跑步?；叵肫饋?，大概就這點情義。她沒有媽媽，只有相處過得去的繼母。上個月我們見了一面，我第一次知道，她還有個弟弟。她說她有點想結(jié)婚了，爸爸連她男朋友面也沒見過，就說非常滿意、特別支持，然后立馬就給親家寄大閘蟹。她問我好笑，我就很認(rèn)真地笑了一會兒。我想她一個人要準(zhǔn)備的事情還有很多，然而她愿意主動承擔(dān)這部分責(zé)任，愿意把苦楚當(dāng)笑話說一說。不管承受怎樣的壓力，女性努力承擔(dān)人之為人的責(zé)任，而不是在浪費精力迎合或者打擊偏見，總是令人高興的事。

　　在小說世界里，男作家常常不相信女性的友誼，覺得那是依托于虛榮、比較，是經(jīng)不起時間、金錢考驗的東西。他們更青睞男性友誼的秩序，通過一些硬指標(biāo)來體現(xiàn)情義，譬如借錢、頂罪、托孤。河合隼雄在某本書里說過一個故事，某個榮格派的老師上課講述自己問祖父什么是友情，他祖父說，所謂朋友，就是你有困難半夜開車到他家，他會二話不說幫你想辦法的人。相比之下，女性友誼則顯得虛無縹緲，因為感受性無法具象化的。這真遺憾，因為我明明看到了真感情，我的朋友們也都看到了，奇怪的是，它常常為人輕蔑。

　　上個月在上海昆劇院看《評雪辨蹤》，在洗手間里遇到一位女士，她說她是晚報的讀者，所以認(rèn)識我。然后入座時，她又坐在我身邊，非常巧。這令我有些不好意思，我不知道應(yīng)該說什么得體的話。因為這和網(wǎng)絡(luò)上即時回饋很不一樣，是更為古典的、傳統(tǒng)的、偶然的相逢。然后她突然問我，“你用第一人稱寫小說是為什么？”我知道這是比較禮貌的問法，實際上她想知道小說里寫的事是不是真的，她很好奇。我當(dāng)然有更官方的回應(yīng)可以打圓場，但后來想想，其實不應(yīng)該這樣。我對她說，女人寫小說歷史不長，女人拿筆的歷史都不長。因為自古以來，女孩子的感受不重要。所以我們在做的這件事，就是把一些女孩子感覺到的世界記錄下來。我們表達(dá)得不太好，可能也沒有建立自己的秩序，總比沒有聲音好。

　　她說，嗯，你說得有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