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019

“誰敢比我慘？！”——《唐伯虎點秋香》

明朝弘治十一年秋，六朝金粉的南京城，忽然變得異乎尋常的喧鬧。

三年一度的鄉(xiāng)試，馬上就要舉行，南直隸各地的苦讀士子，紛紛涌入南京趕考。

這當(dāng)中，就有來自蘇州，人稱“吳中四大才子”之一的唐伯虎。

南京城里有個妓女，會附庸風(fēng)雅做點詩，平常也喜歡和文士結(jié)交，得了個“詩妓”的名號。

聽說唐伯虎來到南京，仰慕他詩畫雙全、風(fēng)流俊俏，她想和唐伯虎結(jié)識，可惜一直沒有機會。

這天她正一身錦繡，打扮入時，倚靠在秦淮畫舫的欄桿前，望見一個身穿破衣、縮頭縮腦的貧寒士子，正從河岸邊走過，忍不住輕蔑地笑了笑。

那貧寒士子看見她笑自己，當(dāng)即對她揚了揚手，出口道：“倚樓何事笑嘻嘻？”

詩妓果然有點文采，脫口而出：“笑你寒儒穿布衣?！?/p>

士子續(xù)道：“錦繡空包驢馬骨，那人騎過這人騎。”

吟罷哈哈大笑而去，留下詩妓臉上紅一陣、青一陣，羞怒交集，半晌動彈不得。

但其實這個士子并不算貧寒，只是刻意打扮成寒酸樣，想戲耍一下這種狗眼看人低的庸俗妓女。也正如你所料，這個行事乖張瘋癲的士子，不是別人，就是唐伯虎。

人不癲狂枉少年

一提起唐伯虎，可能很多人想到的，是周星馳的《唐伯虎點秋香》。在電影里面，唐伯虎出身豪富、文武雙全，還有八位嬌妻，可謂享盡齊人之福。

然而真實歷史中的唐伯虎，命硬克死一大家子，卷入科場舞弊冤案被終生禁考，老婆看他沒前途就趕緊跟人跑了，人生怎一個慘字了得！

當(dāng)然，他的少年時代倒很順風(fēng)順水。

唐伯虎，因出生在庚寅年，屬虎，故名唐寅，字伯虎，后改子畏。唐家世居蘇州，開了個小酒館，算不上大富大貴，也算是中等人家的生活水準。

唐家祖上沒出過讀書人，唐伯虎老爸唐廣德，雖然讀書不多，但對他卻寄予厚望，希望他能走科舉之路，讀書當(dāng)官、光宗耀祖。

唐廣德讓伯虎跟大畫家沈周學(xué)畫，請最好的舉業(yè)師傅教他學(xué)八股文，還掏腰包買了一大堆書籍，相當(dāng)于給他建了一座私家圖書館。

唐伯虎天資聰穎，果然不負所望，15歲那年，以第一名成績考上秀才，進入蘇州府學(xué)深造。

唐伯虎少年得志，自負才氣，難免變得癲狂不羈，和祝枝山、張靈等一幫“狐朋狗友”廝混，經(jīng)常出入市井，還成為青樓?？汀?/p>

三個人還曾經(jīng)一時興起，在大雪天扮成乞丐，敲著竹板唱著丐幫幫歌《蓮花落》，沿路到處向人討錢，討到幾個銅板就趕緊去買酒。

然后拿著酒到野外破廟前，生起篝火，一邊欣賞雪景，一邊圍坐篝火旁痛飲，還高聲大呼：“今天這種快活日子，李白這位大酒仙肯定都沒過過！痛快！”

最夸張的是，唐伯虎和張靈兩人還發(fā)神經(jīng)病，光天化日之下把衣服脫光光，站在府學(xué)門口的淺水池里裸體嬉戲，把道學(xué)先生們氣得歪鼻子瞪眼，差點沒把唐伯虎開除。

唐伯虎有詩云：“別人笑我太瘋癲，我笑他人看不穿?！卑d狂是古代才子的專利，是他們對俗世溫柔的反抗。

少年時的唐伯虎，恃才傲物，玩世不恭，只有他才有瘋癲的底氣。

時乖命蹇可堪憐

唐伯虎經(jīng)常在畫作上落款“白虎”，但他可能忘了，星命書上說，白虎星為兇星，遇之必有災(zāi)禍。唐伯虎的好運，在他24歲那年結(jié)束。

那一年，他父親唐廣德死了；沒多久，已經(jīng)出嫁的妹妹，在婆家被虐待，郁郁而死；緊接著，他母親也因病去世；唐伯虎眼淚還沒抹干凈，老婆徐氏又難產(chǎn)而死。

或許真是唐伯虎命硬，幾乎在一年之中把一大家子都克死了，只剩個弟弟在一邊瑟瑟發(fā)抖。

最要命的是，早年唐伯虎讀書游樂的花銷，全是他老爹起早貪黑掙出來的，現(xiàn)在家里酒店的生意，唐伯虎又不大會打理，家里經(jīng)濟條件一下子拮據(jù)起來。

擺在唐伯虎面前的，只有一條改變命運的路：考科舉、當(dāng)大官！

唐伯虎收斂了少年時頑劣癲狂的心性，開始了寒窗苦讀、積極備考的歲月。

功夫不負有心人，28歲那年，唐伯虎在鄉(xiāng)試中獲第一名解元。第二年，他躊躇滿志，和富二代徐經(jīng)一同趕赴京師參加會試。

到了京城，徐經(jīng)打通關(guān)系，兩人拜訪了出題人兼考官程敏政。程敏政早聽說過唐伯虎的大名，

竟然不避嫌疑接待了兩人，還好茶好酒招待，聊得很投機。

結(jié)果當(dāng)年的題目出得特別難，偏偏程敏政在閱卷的時候，看到兩份很不錯的卷子，一拍大腿：“這肯定是唐伯虎的！只有唐伯虎才能寫得出來這么好的文章！”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很快，就有人報告皇帝，指控程敏政把試題泄露給了唐徐兩人。這下可好，皇帝龍顏大怒，立即派錦衣衛(wèi)把兩人抓起來。

在詔獄里兩人受盡皮肉之苦，徐經(jīng)被屈打成招，供認向程敏政買過考題。于是乎，程敏政被強制退休，唐伯虎、徐經(jīng)被革去功名，并且終生禁考。

唐伯虎的一生夢想化為泡影。

唐伯虎在詔獄里待了整整四個月，風(fēng)流才子那種意氣風(fēng)發(fā)的勁頭，已經(jīng)被酷刑消磨殆盡。他落魄回到蘇州老家，迎接他的沒有鑼鼓喧天、鞭炮齊鳴，而是朋友的冷落、鄉(xiāng)親的白眼。

他的續(xù)弦妻子，眼見他沒了前途，也和他鬧離婚，跟人跑了。

在給好友文徵明的信里，唐伯虎嘆息：“連過去豢養(yǎng)的看家狗，也不認識我了，在門口對著我，做出要咬我的樣子?！?/p>

這是唐伯虎人生中最消沉的歲月。

大明帝國少了一個狀元，中國歷史上卻多了一個才子。這是唐伯虎個人的不幸，卻是中國文化的大幸。

乞命避禍佯狂癲

唐伯虎回到蘇州以后，怕自己的霉運連累了弟弟，干脆和弟弟分了家，讓他接手家中酒店，而唐伯虎搬出來另筑桃花庵。

唐伯虎不會耕田、不會經(jīng)商，生活越過越落魄，主要靠典當(dāng)祖產(chǎn)為生，最慘的時候，甚至去野外采桑葚來充饑。

加上唐伯虎又娶了第三任妻子，還生了個女兒，家庭開銷的負擔(dān)越來越大，不得已只好去賣畫。

但那年頭，蘇州厲害畫家也不少，唐伯虎的畫在市場上售價時高時低，也曾“無人來買扇頭詩”，日子過得很是艱辛。

他琢磨來琢磨去，發(fā)現(xiàn)老百姓對雅的東西不感興趣，為了生計，只好向現(xiàn)實妥協(xié)，以風(fēng)塵女子做模特，畫了一大堆春宮畫，據(jù)說畫得栩栩如生、俗而不淫。

但唐伯虎雖然無意仕途，依然有懷才不遇之感。他曾寫詩述志：“莫道英雄今沒有，誰人看在眼睛中！”

44歲那年，一個機會來了。

寧王朱宸濠派人找到唐伯虎，邀請他去南昌當(dāng)幕僚。唐伯虎大感激動，二話沒說，收拾好細軟就跟了去。

結(jié)果在南昌待了一段時間，發(fā)現(xiàn)寧王在四處招兵買馬，意圖發(fā)動叛亂、奪取皇位。跟從逆黨，這可是誅九族的大罪，嚇得唐伯虎趕緊想辦法脫身。

但他又不敢直接告辭，怕寧王猜疑先殺他滅口，只好每天喝得醉醺醺的，到處去煙花柳巷胡鬧；遇到王府的丫鬟，還瘋瘋癲癲去調(diào)笑，說很多猥褻下流的話，一會大哭、一會大笑，活脫脫一個精神病人。

有一回王府妃嬪坐轎出門，唐伯虎竟然裸奔到跟前，對著轎子撒尿。寧王真以為唐伯虎瘋了，實在受不了，趕緊打發(fā)他滾蛋。

多年以后，寧王之亂被平定，朝廷在查封寧王府時，在唐伯虎住過的賓館墻上，看到了他當(dāng)年的題詩：

“碧桃花樹下，大腳黑婆娘。

未說銅錢起，先鋪蘆席床。

三杯渾白酒，幾句話衷腸。

何時歸故里，和她笑一場?！?/p>

也許正是這次驚心動魄的南昌之行，讓唐伯虎明白，當(dāng)一個普通人，過一段平凡的生活，比干出一番轟轟烈烈的英雄大業(yè)，要美好得多，幸福得多。

死歸地府也何妨

唐伯虎從南昌虎口脫險，從此沉心靜氣，斷絕俗世功名心，一心撲在研習(xí)佛理和書畫上。他的畫技越來越高超老道，山水、人物、花鳥無有不通。

但他仍然貧窮。

在很多人想象中，晚年的唐伯虎依然風(fēng)流倜儻，一邊和老和尚說禪，一邊和妓女調(diào)笑，過著自由自在、放浪不羈的生活。

但其實，晚年的唐伯虎，境遇非常凄涼，常常陷入斷炊絕糧、三日不食的窘?jīng)r。

少年時他意氣風(fēng)發(fā)，憧憬著大有作為的廣闊天地；中年時他嘆息自己懷才不遇，想在人生的后半程發(fā)力做出點大事；然而到了晚年，一切回歸原點，他還是要靠賣畫勉強維持生計。

除去他生前那么多不幸遭遇，再除去他后世流傳開來的美名，唐伯虎，其實就像我們這些普通人，從懷揣夢想到一無所獲，從意氣風(fēng)發(fā)到潦草離場。

人生大概就是一場無聊瘋癲的游戲，全世界的凡夫俗子、英雄豪杰，都不免淪為這場游戲的最終輸家。

1524年的那個風(fēng)雨交加的夜晚，唐伯虎在重病彌留之際，寫下一首絕筆詩：

“生在陽間有散場，死歸地府也何妨。

陽間地府俱相似，只當(dāng)飄流在異鄉(xiāng)。”

他死后別無家財，連喪葬費都出不起，多虧朋友慷慨解囊，湊得些錢財，才能草草安葬在橫塘。

數(shù)十年后，他的蘇州同鄉(xiāng)馮夢龍，寫了篇小說《唐解元一笑姻緣》，把歷史上大唐伯虎十幾歲，還和他沒有交集的秋香，跟唐伯虎瞎湊成了一對，生生造出了“唐伯虎點秋香”的故事，并廣為流傳。

從此，唐伯虎不再是那個悲劇的唐伯虎。

我們愿意相信他風(fēng)流不羈，相信他家世豪富，相信他有八位貌美如花的嬌妻，相信他為了愛情甘愿賣身為奴。

三千世界，人間最苦，傳說中瀟灑風(fēng)流的唐伯虎，替蕓蕓眾生圓了一場數(shù)百年不醒的美夢。

參考文獻：

1. 李連利. 桃花庵下桃花仙：唐伯虎[M]. 北京：知識出版社，2011.

2. 陳書良. 唐伯虎：風(fēng)流才子的多面人生[M]. 長沙：中南大學(xué)出版社，2011.

3. 林家治. 走近唐伯虎[M]. 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15.

◎本期編輯 ? 思有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