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告別

文/董倩

2016年末尾的時候，有一張照片讓很多人重新打量自己的婚姻：醫(yī)院ICU病房里，兩位白發(fā)老人分別躺在自己的手推病床上，兩張床并在一起，兩個人手拉手，彼此望著。照片的解釋文字是：寧波鄞州人民醫(yī)院，93歲的馮明多器官衰竭，已經(jīng)走到生命盡頭；他的老伴張萍95歲，同在醫(yī)院住院，與67年的老伴作最后的告別。

這張照片里，沒有精致工巧的攝影，也沒有千回百轉(zhuǎn)的劇情和復(fù)雜交錯的關(guān)系，就是這一刻，相伴一生的兩個人告別，卻包含萬語千言。它打動了幾乎所有人，因為他們過的是所有人的生活，最普通最家常的生活，戀愛結(jié)婚、生兒育女、操持家務(wù)、平淡度日，六十多年下來，把兩個人過成了一個，誰也離不開誰。

當(dāng)這張照片被ICU的護(hù)士長拍下來放到網(wǎng)上后，所有人都覺得它是一顆飽滿的稀世珍珠，溫潤，完美，沉甸甸，隱隱地散發(fā)著高貴的光澤。誰都知道是蚌孕育珍珠，可誰也沒去深想，一只再平常不過的蚌能用幾十年的時間，把一粒沙含辛茹苦養(yǎng)成這樣一顆珍寶。

每個人的婚姻都是一枚蚌，都需要用血肉去涵養(yǎng)那粒沙，所有的不舒服和痛苦都要自己慢慢消化，要有足夠的忍耐，當(dāng)然也要自然的造化。最后會孕育出一顆什么樣的果實，誰也不知道。有的小，有的走形，有的蚌是蚌，沙是沙，有的會美得讓人驚詫。

當(dāng)我去采訪老太太的時候，已經(jīng)是2017年，媒體蜂擁而至的風(fēng)潮已經(jīng)過去，老人家的生活歸于平靜。

老太太95歲，滿頭銀發(fā)，皮膚白凈有光澤，眼睛也沒有那種灰色的渾濁，臉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平靜極了。我心里是愧疚的，因為老人家好不容易把踏破門檻的各路記者都盼走了，結(jié)果還是沒個完。

做采訪很多時候都是這樣，新聞中的人物，誰都盯著，全國的媒體同時撲上去，誰受得了？可是我也是媒體之一，想采訪，就得裹挾其中。好在我做人物采訪久了，有一點點好處就是人家會優(yōu)先考慮我。越是這樣我心里往往就越是過不去。

我坐在老太太床邊，跟她說：“奶奶，很對不住您，又來打攪了?！崩咸珨[擺手，用寧波話說：“別這么說，你們大老遠(yuǎn)來也不容易?！?/p>

我先問她身體情況。老太太說摔倒以前還能到處走走，現(xiàn)在只能躺在床上了。我問她現(xiàn)在心里和身體都不好受吧。老人回應(yīng)說：“還可以，有四個孩子，還有第三代，換著班來看，還好?！庇终f到老伴在世時，兩個人說福祿壽咱們都有了，滿意了，什么時候走都沒有遺憾。

我知道，老人是在刻意回避傷心的話。

我們給一對有情人最深的祝福，不過就是白頭到老，永不分離?？蛇@美好的愿望是多么地虛幻。年輕的時候，無數(shù)的誘惑、彼此的不適，都會輕易拆散一對眷侶；足夠堅持最終攜手到白頭，卻又要面對逃不過的生死關(guān)，終究要分離。

互相深愛的夫妻，其實是先走的那個有福氣，留下的那個要獨自面對滿滿的回憶和深不見底的孤寂。兒孫滿堂能不能填補一點點？老婦人擺擺手：“不一樣的，丈夫跟他們是不一樣的?！?/p>

我追著問：“您老伴說你們這輩子的人生很圓滿，什么時候走都沒有遺憾了，但是他先走了，您遺憾嗎？”

“怎能不遺憾呢？兒女再多再好，和丈夫不一樣的。我現(xiàn)在經(jīng)常有幻覺，聽到老頭子在叫我‘老太婆’，今天兩點多一點，我又聽他叫了，我趕緊應(yīng)：‘啊，什么事老頭子？’可是什么都沒有了?！?/p>

老人自顧自說著，神情里有老人的平淡，語氣里卻有幼兒園孩子般的委屈。她的老伴沒有了，再也回不來了，可是他的床分明還在身邊呀，他的書桌也在那里呀，還有他的衣服、拖鞋……到底哪個是幻覺，哪個是真實？

老伴還在的時候，曾經(jīng)笑著對她說；“你比我長命，你能活到100歲的?！笨墒撬吡耍倩疃嗌贂r間還有什么意思？

老人的眼角淌下一行淚，她自己都不自覺。

沒人能逃過這一關(guān)的，不過是早晚的區(qū)別。老人家的經(jīng)驗在先，讓人想知道她會怎么面對。

“沒辦法，有什么辦法？最需要的是老伴，他走了我也沒有辦法。我現(xiàn)在只想找他去，做人做到頭了?！?/p>

她舍不得老頭子，也舍不得一大家的孩子?？墒鞘ダ习榫拖窨车袅税雮€人，孩子們怎么能懂，怎么能填補？那是說不出來的疼，是只有她一個人的暗夜里的汪洋大海。有老伴在，一切的熱鬧團(tuán)聚才叫天倫之樂，丟了老伴，那些都不想要了。

她有的時候能看見他的，可是看不見周遭，看不見背景，影影綽綽地在那兒。更多的時候是看不見，哪里也找不到。

找著急了，就跟二女兒藝梅說：“我花20萬，你帶我去找找你爸，看看他在哪，過得好不好?！崩先耸侨涡?，還是已經(jīng)糊涂了？

夫妻相伴六十八年，最后的告別是在醫(yī)院病房。老太太自己摔壞了骨頭，也是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兩張病床緊緊地挨在一起。她拉著老頭子早早就伸出來的手，看著老伴臉上的呼吸機和各種管子，只露出一雙眼，那眼神里面好像什么都有，一輩子都在那一眼里了。她看懂他舍不得她，她又何嘗不是呢？但是她知道，得讓他放心地走，于是大聲說：“老頭子，你放心走吧，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彼t了眼睛，點點頭。

相見時難別亦難。拉上的手，怎么能分開？

老先生的喉管里插著管子，說不出話，可是他心里有話啊，萬語千言。他有點奇怪，跟老太婆說了一輩子的話，怎么還沒說完呢？怎么這么快就要跟她告別了呢？他放不下心她，知道他這一走，留下她自己的日子不好過，但是有什么辦法呢？命已經(jīng)不在自己手上，不得不走了。他使勁地看看她，好像看見了她做姑娘時的模樣，又看見她挺著大肚子，還看見她在廚房里戴著圍裙套袖忙活……怎么一生這么短？好像幾天一樣。

老太太的病床被拉開了，他們的手夠不到了，他還想使勁去夠，可是一絲一毫都動不了，一點點脫離了拉了一生的老太婆的手，目送她一尺一尺一寸一寸地遠(yuǎn)去。

他心里明白，再見不到了。一直以為兩個人分不開，也不可能分開。不是的，有盡頭的。人是要走到盡頭，才知道有盡頭的。老先生送走了老伴，就看見了盡頭，那里有一扇門。雖然最后時光身體帶給自己那么多痛苦，知道跨過去就是解脫，但是真到了門口，卻不是解脫，而是牽掛。也是到了盡頭才知道，活著的時候什么都有選擇，到了這扇門，沒有，有一股強大、毋庸置疑，卻溫柔的力量，一把把他推進(jìn)了那扇門。一切都結(jié)束了。

生活是流水。太陽照常升起落下，四季照常輪換。生生死死，悲歡離合，那只是人心里的變化，生活什么也沒變，什么也改變不了生活本身。

老太太的生活還在繼續(xù)。

走到這一步，老人難，子女也難。老人心里的塌陷任憑是誰也填補不上，可子女明知徒勞仍要填補。人性的可貴和可悲都在于此，努力了，仍是徒勞，可不會因為徒勞而放棄努力。

董倩作品《懂得》，東方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