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親去世兩年多了，兩年多來，我從未停止過對他的思念，他的音容笑貌常常浮現(xiàn)在我的腦海。又到清明了，寫下這篇文字以寄托對他老人家的無限哀思。

父親生于1937年，高小文化，這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農(nóng)村算是高學歷了。高小畢業(yè)后，父親成為了一名教師。后來父親告訴我，在他教學兩個月后就因為教課出色而到縣城給全縣的教師上觀摩課，我想父親該是何等的優(yōu)秀??！但是父親的教書生涯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因為那時的農(nóng)村日子不好過，家家戶戶靠掙工分生活，父親教書，所以只能靠母親干農(nóng)活了，但是母親身材單薄，又是小腳，在生產(chǎn)隊里干活吃力，掙不夠工分，分到的糧食少，隨著我們兄弟姐妹5個相繼出生，生產(chǎn)隊里分到的糧食根本不夠一家人吃的，而父親每月就掙幾塊錢，對一個有著五個年幼孩子的七口之家，根本就是杯水車薪。所以父親辭了職，回到村里幫母親干農(nóng)活，后來在生產(chǎn)隊里當了會計。

父親有文化，正直善良，沒有私心，深得鄉(xiāng)親們的信任。村子里誰家要分家，總會請我父親去當見證人。誰家媳婦與公婆有矛盾，也要找我父親去評評理。誰家娶媳婦、誰家老人去世，這紅白喜事上管賬的事情都要請我父親。村子西頭有位老大爺，不識字，為了給遠在東北的女兒寫信，每次都到我家請我父親幫他寫，父親寫完后，念給他聽，他點點頭說好，父親就給他寫好信封，他才放心的把信寄走。收到女兒的信后，他拿著信再來我家，讓我父親讀給他聽，就這樣來來回回多年，一直到這位老大爺去世。

我記憶最深的還是父親給村子里的鄉(xiāng)親們寫春聯(lián)。父親的毛筆字寫得好，那時候每年剛到臘月，就有鄉(xiāng)親送來紅紙，請父親寫春聯(lián)，斷斷續(xù)續(xù)的，今天來幾個鄰居，明天來幾個鄰居，送來的紅紙堆滿了我家的桌子，父親從來沒有推辭過。父親給鄉(xiāng)親們寫春聯(lián)，不僅不收錢，還要倒貼錢，因為毛筆、墨汁都是父親自己買的。整個臘月里父親最忙活的事情就是寫春聯(lián)，白天有時幫母親忙忙年，晚上就忙著寫春聯(lián)。那時候村子里沒有電，父親就在昏黃的煤油燈下一筆一劃地認真寫，有時我晚上睡醒一覺，看到燈還亮著，父親還在寫。臘月里天冷，屋子里也沒有什么取暖設備，父親手冷時就握著裝熱水的杯子暖暖手，然后接著寫。每年都是把鄉(xiāng)親們的春聯(lián)都寫完了，父親才寫我們自己家的。直到大年三十上午還有人來給父親說，再給我寫個“抬頭見喜”貼到院子里的樹上，或者寫個“出入平安”貼在地排車上。父親總會找出剩下的紅紙，裁好，寫好送給人家。母親有時埋怨父親說，別人家過年都是為自己家忙活，而你總是為別人家忙活，父親只是憨厚地笑。這種狀況一直持續(xù)到多年以后鄉(xiāng)親們能從農(nóng)村大集上買春聯(lián)，父親才輕松一些。

父親非常重視對我們的教育。那時候我村里沒有一個大學生，但是父親一直希望他的孩子們能考上大學，所以就經(jīng)常鼓勵我們好好學習，將來能走出村子，去上大學，看看外面的世界。記得父親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就算砸鍋賣鐵，我和你娘也要供你們上大學”。父親的愿望沒有落空，1986年我哥哥考上了醫(yī)學院，成為了村子里第一個大學生。我想父親當時應該是很驕傲、很滿足的。那個年代的農(nóng)村“重男輕女”思想特別嚴重，村子里許多父母說：“女孩子嘛，認識自己的名字就行了，上這么多年學有啥用？將來還不是嫁到婆家去?！彼裕遄永锏呐⒋蠖嘈W畢業(yè)就回家務農(nóng)了，有幸能上到初中的本來女孩也不多，初中三年后考不上高中，女孩們自己也就徹底死了上學的心，回家?guī)透改父赊r(nóng)活了。而我的父親從來沒有因為我是女孩子，就不讓我上學，反而總是鼓勵我：“只要你想上學，你能上到哪兒，我就供你到哪兒”。于是我就從小學升到了初中，很幸運的又從初中考上高中。父親見我考上了高中，離大學的門更近了一步，供我讀書的勁頭更足了。但是那時候哥哥讀大學，我讀高中，弟弟讀初中，光是我們?nèi)齻€人的學費就很難湊齊，但是父親從來沒有表現(xiàn)出為難的樣子，而是更加辛苦地勞作著。父親的辛苦我都看在眼里，我發(fā)誓努力學習，考上大學，不讓父親失望。但是父親對我的期望在當時也給了我很大的壓力，第一年高考，我名落孫山。我懊惱，我哭，恨自己無能，沒有滿足父親的要求。但是父親一句埋怨我的話也沒說，而是安慰我，并且以鄰村一個大學生為例子鼓勵我，說那個人第一年也沒考上，是復讀才考上的，只要我不放棄，肯定也能行。于是帶著父親的殷切希望，我去復讀了，那一年我心無旁騖地學習，學習，終于我的努力有了回報，1991年我考上了師范大學，成了村里第一位女大學生。我終于達成了父親的愿望。村里的人都很羨慕我家培養(yǎng)出了兩個大學生，但他們也承認只有我父親才有那股就算砸鍋賣鐵，也要供孩子上大學的勁頭。現(xiàn)在想起這些事，雖然那時候仿佛是為了父親我才努力讀書，但是當我工作之后，尤其是做了媽媽之后才真正明白了父親的良苦用心，感恩于他當年的堅持與鼓勵，才讓我有了現(xiàn)在的生活與工作，有了自己能養(yǎng)活自己的能力、信心和底氣。

自我在城里安家后，父母很少來我家。偶爾來我家，也因為他們不會用煤氣灶，不會用電飯鍋，見我上班下班匆匆忙忙，他們覺著非但不能幫我，反而讓我照顧他們，是給我添麻煩了，所以待不了幾天就回老家。當我結束了十八年的婚姻后，父母從老家趕來濟南看我，我知道他們心疼我，放心不下我，擔心我以后的生活。我努力用輕松的語氣向他們證明即使離婚后我也能過得很好，能養(yǎng)活自己和孩子。父母也不知道如何安慰我，父親只說了一句話：“孩子，別恨他，也許他也有不得已的苦衷?！边@句話讓我每每想起總會淚如雨下，我的父親太善良、太寬容了，哪怕到了這種時候也還在為別人著想。這次父母在我家待了二十天，是時間最長的一次，也是父親在我家待的最后一次。在這二十天里，我每天換著花樣給他們做好吃的，帶他們?nèi)ゲ煌娘埖?，陪著他們看小區(qū)周邊的景色，逛大明湖新區(qū)，拍了許多照片，并做成了精美的相冊?，F(xiàn)在回想起來，父親那時候身體已經(jīng)不好了，但他始終強忍著沒有表現(xiàn)出一絲一毫的痛苦與不適。從濟南回到老家后第三天，父親就查出胃癌晚期，四十天后， 2015年農(nóng)歷十月初八，父親便與世長辭，享年79歲。想到父親在生命的最后關頭還在忍受著病痛的煎熬陪伴和安慰自己的女兒，我的心都要碎了！

我給父親拍的照片成了遺照，父親對我說的話成了遺言。父母養(yǎng)育了我四十多年，而我真正對父親盡孝只有短短的二十天。每當想到這些，我的心就難以平復，那種“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的懊惱、遺憾和痛永遠留在了我的心里。

父親下葬的那天，親戚，鄰居，本村的和鄰村的鄉(xiāng)親，來了足足有一百多口人。當時天空飄著雨夾雪，田地里一片泥濘，當主持葬禮的人說向父親告別時，參加葬禮的人們齊刷刷地跪在泥地里，跪在我父親的墳前磕頭向我父親做最后的告別。父親去世后，村里人都說：“一個好人走了?！?/span>

父親“五七”之前的那個晚上，我做了個夢：夢見父親坐在我老家的沙發(fā)上抽著煙，抽完煙后就走出了房門，向南走去，走著走著就騰空而起，越升越高，越升越高，最后化成了一縷青煙，飄向了天際……我知道，父親升入了天堂。

遠在天堂的父親啊，您安息吧，放心吧，您的兒女們雖然沒有大富大貴，但都和您一樣在本本分分做人，踏踏實實做事，勤勤懇懇地培養(yǎng)著下一代。我會像您當年鼓勵我努力學習考大學一樣鼓勵我的女兒，盡最大能力支持并幫助她實現(xiàn)她的理想。

親愛的父親啊，這輩子做您的兒女我們還沒有做夠，央求您下輩子還做我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