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按：

三毛在《我的寶貝》中寫道：

“每次耶誕節(jié)或者情人節(jié)什么的，我從不寄望得到先生什么禮物。先生說，這種節(jié)日本意是好的，只是給商人利用了。又說，何必為了節(jié)日才買東西送來送去呢？凡事但憑一心，心中想著誰，管它什么節(jié)日，隨時都可送呀！

我也深以先生的看法為是，所以每天都在等禮物?！?/span>

自從三毛有了荷西，天天都像過情人節(jié)。然而，荷西的禮物不勝在貴重，而勝在出其不意，滿滿都是愛意。三毛也用同樣的路數(shù)，回饋?zhàn)约旱恼煞?。多年之后，這些看似平凡的小物件，因?yàn)檠b滿了愛的故事，變成了無價之寶。這個情人節(jié)，你會收到什么樣的禮物？

by 青馬

三毛與荷西在婚禮現(xiàn)場

結(jié)婚禮物

那時候，我們沒有房，沒有車，沒有床架，沒有衣柜，沒有瓦斯，沒有家具，沒有水，沒有電，沒有吃的，沒有穿的，甚而沒有一件新娘的嫁衣和一朵鮮花。

而我們要結(jié)婚。

結(jié)婚被法院安排在下午六點(diǎn)鐘。白天的日子，我當(dāng)日要嫁的荷西，也沒有請假，他照常上班。我特為來回走了好多次兩公里的路，多買了幾桶水，當(dāng)心地放在浴缸里存著——因?yàn)橐獞c祝。

為著來來回回地在沙漠中提水，那日累得不堪，在婚禮之前，竟然倒在席子上睡著了。

接近黃昏的時候，荷西敲門敲得好似打鼓一樣，我驚跳起來去開門，頭上還都是發(fā)卷。

沒有想到荷西手中捧著一個大紙盒，看見他那煥發(fā)又深情的眼睛，我就開始猜，猜盒子里有什么東西藏著，一面猜一面就上去搶，叫喊著：“是不是鮮花？”

這句話顯然刺傷了荷西，也使體貼的他因而自責(zé)，是一件明明辦不到的東西—在沙漠里，而我竟然那么俗氣地盼望著在婚禮上手中可以有一把花。

PEPA情人

那一年，因?yàn)橐Q節(jié)，丈夫和我飛回馬德里去探望公婆和手足。

過節(jié)的日子，總比平日吃得多，家中每一個女子都在喊：“要胖了，又要胖了，怎么辦，再吃下去難看死了——”說歸說，吃還是不肯停的。我，當(dāng)然也不例外。

丈夫聽見我常常叫，就說：“你不要管嘛！愛吃就去吃，吃成個大胖子沒有人來愛你，就由我一個人安心地來愛不是更好！”我聽見這種話就討厭，他，幸災(zāi)樂禍的。

有一年，丈夫去受更深的“深海潛水訓(xùn)練”，去了十八天，回來說認(rèn)識了一個女孩子，足足把那個女孩贊了兩整天，最后說了一句：“不知道哪個好福氣的男人把她娶去，噯——”

我含笑聽著聽著，心里有了主意，我誠心誠意地跟丈夫講：“如果你那么贊賞她，又一同出去了好幾次，為什么放棄她呢？我可以回臺灣去住一陣，如果你們好起來了，我就不回來，如果沒好多久就散了，只要你一封電報，我就飛回你身邊來，你說好不好？”

那一次他真正生氣了，說我要放棄他。我也氣了，氣他不明白只要他愛的人，我也可以去愛的道理。

耶誕節(jié)了，丈夫居然叫我吃胖吃胖，好獨(dú)占一個大胖子，我覺得他的心態(tài)很自私。

就在丈夫鼓勵我做胖子的那幾天，我偷偷買下了一個好胖的陶繪婦人，送給他做禮物。

當(dāng)他打開盒子看見了名叫PEPA 的女人時，我打了一下他的頭，向他喊：“滿意了吧？一個胖太太加一個胖情人?！?/span>

后來，包括鄰居的小孩到家里來玩的時候，都知道那是荷西的“情人”，是要特別尊敬的，不可以碰破她那胖胖的身軀。因?yàn)樾『⒆又?，這位情人，是我也愛著的。 

亞當(dāng)和夏娃

“如果他是亞當(dāng)，那時候上帝并沒有給他胡子刀，他的胡子不會那么短?！蔽艺f。

“這個時候亞當(dāng)才造好了不久嘛！還沒有去吃禁果呢?！焙晌髡f：“你看，他們還不知道用樹葉去做衣服，以此證明——”“吃了禁果還不是要刮胡子?！蔽艺f。

那時候，我們站在一個小攤子面前，就對著照片中這一男一女講來講去的。

因?yàn)閮r錢不貴，而且好玩，我們就把這一對男女買回家去了。藝術(shù)性不高的小玩意兒罷了，談不上什么美感。

這一對男女被放在書架上，我從來沒有特別去重視他們。

有一天跟荷西吵架，沒有理由地追著他瞎吵。吵好了，我去睡覺，就忘了這回事。我的生氣是很短的，絕對不會超過五小時以上。如果超過了，自己先就覺得太悶，忍不住悶，就會去找荷西講話，如果他不理，我就假哭，我一哭，他就急了，一急就會喊：“你有完沒有？有完沒有？”我也就順?biāo)浦劾玻f：“完了，不吵了。對不起。”

有一次也是吵完了，說聲對不起，然后去廚房弄水果給荷西吃。廚房跟客廳中間有一個美麗的半圓形的拱門。道了歉，發(fā)覺荷西正往那一對裸體人形走過去，好像動了他們一下，才走開。

我跑過去看看人形，發(fā)覺他們變成面對面的了，貼著。我笑著笑著把他們并排放好。

以后我發(fā)覺了一個秘密，只要荷西跟我有些小爭吵—或說我吵他，那對裸體人形的姿勢就會改變。是荷西動的手腳。

吵架的時候，荷西把他們背靠著背；和好的時候，就貼著，面對面。平日我擦灰時，把他們擺成照片上的站姿。等到我不知覺的當(dāng)兒，他們又變成面對面的了。

這個游戲成了我們夫妻不講話時的一種謎語。有一天，我發(fā)覺荷西把那個“我的代表”，頭朝上向天仰著，我一氣，把他也仰天給躺著，變成腳對腳。沒過幾天再去看時，兩個人都趴在那里。

本來沒有什么道理的兩個小人，因?yàn)橄壬纳罹哂哪?，成了家中最有趣的玩具?/span>

這一回賣掉了那幢海邊的家回到臺灣來，當(dāng)我收拾行李的時候，把這對人形用心包好，夾在軟的衣服里給帶回來。

關(guān)箱子的時候，我輕輕地說：“好丈夫，我們一起回臺灣去啰！” 

小船ECHO號

這只小船放在櫥窗里，我每天去郵局，就會經(jīng)過它。那時，住在大西洋中一個美麗的海島上，叫做丹納麗芙。那是先生第一次做“海邊景觀工程”，心情上非常愉快。我們的工程，是做出一大片人造海灘來，給游客多一個去處。

在那時候，我一直是扎辮子的。全十字港的店鋪大半認(rèn)得我，因?yàn)槟且粠Э梢哉f中國人是極少的。

有一天，又經(jīng)過這家賣小木娃娃的商店，在里面逛著逛著，那位店員小姐突然說：“喂，你看，這個娃娃也綁辮子吔，跟你好像?！?/span>

我一把將娃娃拿起來，看見船底貼著一小片金色紙，上面寫著：“MADE IN TAIWAN”。發(fā)覺是自己故鄉(xiāng)來的東西，這才笑著說：“真的很像?！?/span>

那天晚上吃飯，我就去跟先生講這個劃船的娃娃，又講了什么臺灣、什么外銷、什么東、什么西的，胡鬧講了好一些閑話，就去床上看書去了。

那一陣我正熱心學(xué)做蛋糕，每天下午烤一個出來，自己怕胖不吃，是做來給先生下班吃的。

每天做出不同的蛋糕，變來變?nèi)?，先生很幸福的樣子，每次都吃得光光的?/span>

就在我講了那個娃娃船沒幾天以后，照例在下午去開烤箱，那個烤箱里，穩(wěn)穩(wěn)地坐著這條船。我抓起來一看，那個娃娃的腳底給畫上了圓點(diǎn)點(diǎn)，小船邊是先生工工整整的字跡，寫著：一九七八——ECHO 號。

我笑著笑著，用手使勁揉面粉，再跑到教我做蛋糕的比利時老太太家去，借了一個魚形圖案的模子來。

那一天，先生下班回來時，我也不說什么，低頭去穿鞋子，說要一個人去散步啦！

那個飯桌上，留著一條好大的魚形蛋糕，旁邊的ECHO 號靜靜地泊著。

等我從圖書館借了書再走回家時，先生睜大了眼睛對我說：“了不得，這艘小船，釣上來好大一條甜魚，里面還存著新鮮奶油呢。”

——本文選自三毛《我的寶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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