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六神磊磊 一 要識別一個男人是草包,有時候蠻不容易的。 如果這個男人來頭很大,衣冠楚楚,很符合你對完美男人的想象,這時候要迅速識別出他是不是草包,可以嗎? 其實也是可以的,這里面有一點竅門。比如在金庸的《鹿鼎記》里,就有一個這樣的草包——臺灣鄭家的二公子鄭克爽。 我們就拿鄭克爽來舉例,看看怎么一分鐘識別一個草包。當然我這里指的是小說里的鄭克爽,不是歷史上的。 那些有眼力見的人,比如獨臂神尼阿九,其實只用幾句話,就鑒定出了鄭克爽是草包了。 二 這一天,阿九、韋小寶等人在河間府遇到了鄭克爽,當時他“垂頭喪氣”、“十分氣惱”。 堂堂一個王爺?shù)膬鹤?,有什么事居然會垂頭喪氣、十分氣惱呢? 難道是部隊打敗仗了?是反清復明的大勢不利了?都不是的!金庸很快公布了答案。 原來是老爸派他來當代表開大會,到了河北,卻沒遇到接待的人,他就又憤怒、又沮喪: “父王命我前來主持大會,料想……必定派人在此恭候迎迓,哪知……哼!” 下了高速路,出了收費站,居然沒有車隊迎接和粉絲送花,他就“垂頭喪氣”了,就“十分氣惱”了。 這就是識別草包的第一點:看一個男人為什么事情生氣,為什么事情沮喪,可以看出他的斤兩。 三 如果鄭克爽是個歌手,是個演員,對方接待得一團糟影響了工作,為這類事情氣惱一下,還是可以理解的。 可是你鄭克爽不一樣,你要干的事是大事,是反清復明。從臺灣出差來河間府,千里迢迢,路途中這段時間里可以發(fā)生的事情太多了,哪里有那么容易接上頭的? 他居然幻想一到了就有人接站,“恭候迎迓”,不然就發(fā)脾氣。發(fā)脾氣也罷了,居然還“垂頭喪氣”。 對比一下陳近南,人家因為什么事垂頭喪氣?鄭克爽又因為什么事垂頭喪氣? 當時獨臂神尼九難是在場的。她大概一眼就看出:這個鄭公子,對自己肩上的這份事業(yè)的風險和挑戰(zhàn),是完全沒有一點點意識的。 好玩的是,沒過多久,雙方幸運地順利接上了頭,人家上門來請,邀鄭克爽去吃酒。 鄭克爽頓時“大喜”,“急忙出去”,而且“興沖沖的”。你看,幾分鐘之前還在“垂頭喪氣”、“十分氣惱”,現(xiàn)在多了一頓酒席,立刻就“大喜”了,就“興沖沖”地了。 所以說男人的大怒和大喜都不要太廉價了,讓人一眼就看穿了。 四 更有趣的還在后面。 第二天一早,鄭克爽開始表演了—— “次日一早,鄭克爽向獨臂神尼、阿珂、韋小寶三人大講筵席中的情形。” 作者淡淡一筆,一個急不可耐要吹牛逼的樣子躍然紙上。這里又可以看出一個規(guī)律:草包總有自我暴露的沖動。 那么,他大講了一些什么呢?來看一句原文: “說道……對他好生相敬,請他坐了首席,不住頌揚鄭氏在臺灣獨豎義旗,抗拒滿清?!?/p> 這就是他早上滔滔不絕“大講”的內容。三個關鍵詞:“好生相敬”,“坐了首席”,“不住頌揚”。 這就是他最看重的東西,也是他對一次宴會的唯一的記憶和印象。 注意,這個時候,鄭克爽和獨臂神尼、阿珂、韋小寶其實并不很熟,互相是并不很了解的。 這是識別草包的又一點:一個男人,如果只會滔滔不絕地吹噓別人對他的重視程度、接待規(guī)格,草包的概率就比較高了。 而如果他是對剛認識不久的陌生人吹噓這些,那草包的概率可以直接乘以3。 五 另外,這里面有一些話也很值得玩味。 比如鄭克爽說,人家在酒席上褒揚自己,說的都是:“不住頌揚鄭氏在臺灣獨豎義旗,抗拒滿清……” 金庸遣詞用句是非常講究的。注意到了沒,人家不住夸獎的都是“鄭氏”,人家尊重的也是“鄭氏”,換句話說,不是你鄭克爽。 人家對你“好生相敬”,請你“坐了首席”,都是看在鄭氏的面子上,這其中一多半又是看在你爺爺鄭成功的面子上。 注意,夸獎你的公司,夸獎你的平臺,不等于夸獎你本人。如果鄭克爽是一個稍微有點上進心的人,是不會只滿足于這樣的夸獎的。 有集體榮譽感沒什么不好,但一個常見的事實卻是:往往越是平庸的人,越喜歡炫耀公司、炫耀平臺,畢竟自己實在沒什么好炫耀的。 六 接下來的對話更搞笑。 獨臂神尼忍不住問鄭克爽,有哪些人來赴會。 這一問,有兩層含義:第一,我不耐煩聽你吹那些有的沒的了,給我說點重要的;第二,我試試你的能力和斤兩。 獨臂神尼的真實身份,乃是明朝的公主。她此時內心里其實是以一個主子的氣魄和口吻來問的。你理解成一場面試都可以。 然而鄭克爽的回答簡直醉人。他道: “來的人已經(jīng)很多,這幾天陸續(xù)還有得來……” 原來鬧了半天,他就記住了一個——很多。 就好像你作為行業(yè)里龍頭企業(yè)的代表,去主持一場很重大的行業(yè)戰(zhàn)略會議,各方大佬都到了,結果一頓飯吃下來,你一個人都沒記住,就只記住一個: 人很多。 獨臂神尼又細問與會英豪的姓名。這是明顯的追問,測試的意味更濃了。她大概實在不信鄭公子真的這么蠢。 鄭克爽的回答再次吧我們醉倒,來聽一下: “一起吃酒的有好幾百人,為頭的幾十人一個個來敬酒,他們自已報了門派姓名,一時之間,可也記不起那許多……” 于是書上說:神尼就不言語了。 不用再言語了。這人乃草包,已是實錘。 七 神尼阿姨畢竟是有眼力的,幾句話就可以識別出男人的真實材料。 她下的結論是:“這位鄭公子,沒什么才干?!?/p> 可是阿珂識別不出。鄭克爽說的那些,她聽得津津有味,還打心眼里覺得:好牛!好贊!好有趣! 俗話說,懷才像懷孕,時間長了才能知道;但是草包像臨盆,一眼就可以識別。 一個男人很草包,是會迅速暴露的,尤其草包又話多的那種,幾乎沒有辦法可以遮掩。唯獨只有一個例外: 草包識別不出草包。 ——完—— |
|
|
來自: 九霄環(huán)沛 > 《六神磊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