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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風波·贊柔奴
王定國歌兒曰柔奴,姓宇文氏,眉目娟麗,善應對,家世住京師。定國南遷歸,余問柔:廣南風土應是不好?柔對曰:此心安處,便是吾鄉(xiāng)。因為綴詞云。
常羨人間琢玉郎,
天應乞與點酥娘。
自作清歌傳皓齒,
風起,
雪飛炎海變清涼。
萬里歸來年愈少,
微笑,
笑時猶帶嶺梅香。
試問嶺南應不好?
卻道:
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蘇軾的好友王鞏(字定國)因受蘇軾“烏臺詩案”牽連,被貶到嶺南荒僻之地的廣西賓州,其歌女出身的小妾柔奴毅然隨行,兩人一起在賓州生活了多年。王鞏在賓州潑墨吟詩,訪古問道,柔奴則歌聲相伴,溫柔慰藉,助其奮發(fā)。后來,王鞏奉旨北歸,途中宴請?zhí)K軾。蘇軾發(fā)現(xiàn)雖遭此一劫,王鞏不但沒有倉皇落拓的容顏,還覺勝似當年,且性情更加豁達,不由疑惑:怎么“定國坐坡累謫賓州,瘴煙窟里五年,面如紅玉”?在逆境中,王鞏精神不倒,技藝大進,著述不絕,“尤為坡所折服。”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他免于沉淪?王鞏笑了笑,叫出柔奴為蘇軾獻歌。窈窕的柔奴便手抱琵琶,慢啟朱唇,輕送歌聲。蘇東坡以前也見識過柔奴的才藝,如今覺得她的歌聲越發(fā)甜美,容色也越發(fā)紅潤,看來賓州的水土真是養(yǎng)人??!王鞏告訴蘇軾,這幾年來多虧柔奴陪伴他在南疆僻地的賓州度過了寂寞艱苦的歲月。蘇軾試探地問柔奴:“嶺南應是不好?”柔奴則順口回答:“此心安處,便是吾鄉(xiāng)?!睕]想到如此一個柔弱女子竟能脫口說出這般豁達之語,蘇東坡大為贊賞,立刻填詞以贊之。
(一)串講句意
常羨人間琢玉郎,天應乞與點酥娘。
上片著重寫人物的外在美。開頭先讓兩個主人公出場,一個王鞏,一個是與王鞏風雨同路的柔奴,而主要講的是柔奴。琢玉郎”指的是王鞏。東坡常在王鞏的岳父張方平面前戲稱王為“琢玉郎”。又可能化用了唐人盧仝《與馬異結交》“白玉璞里琢出相思心”詩,則“琢玉郎”也有“情種”的意味,倒是一語雙關。王鞏本來就白白胖胖的,經過五年的貶謫生活,非但沒有改變,反而更加白里透紅,所以蘇軾在詞里再戲稱他為琢玉郎。這樣一個美玉琢成的郎君,理應請求上天賜給他一個漂亮的姑娘?!包c酥娘”指的就是柔奴,柔奴還有一個小名叫點酥?!包c酥”本是宋時制作糖食的一種工藝,后來把“點酥”衍生為有梅花花容的姑娘。林逋便有“剪綃零落點酥干”之句。
自作清歌傳皓齒,風起,雪飛炎海變清涼。
這幾句的意思是:柔奴能歌善舞,自已能作歌,再經她皓齒輕啟,清歌一曲,似乎微風興起,炎熱的大海上飛著雪花,頓時變得清涼無比。作者在這里變抽象為具象,以視角和觸覺來描述聽覺形象,很好地運用了通感這一修辭手法。蘇詞天馬行空,往往馳騁想象,構成奇美的境界,這里對“清歌”的夸張描寫,表現(xiàn)了柔奴歌聲的特別動人。美好的歌聲發(fā)自美好的心靈,這是贊其高超的歌技,更是頌其廣博的胸襟。筆調空靈蘊藉,給人一種曠遠清麗的美感。
萬里歸來年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
下片通過寫柔奴的北歸,刻畫其內在美。換頭承上啟下,先寫出了作者的疑惑。大凡人經歷磨難,都以身心憔悴為代價,所謂“憂傷使人老”,作者不解的是柔奴在那樣一個環(huán)境惡劣的謫居地生活了五年,回來后竟似越來越年輕。但柔奴卻只是“微笑”,而且這一笑容似乎還帶著嶺南梅花的香味。作者對柔奴這一表情的捕捉很見功力,既寫出了她北歸時經過大庾嶺這一溝通嶺南嶺北咽喉要道的歷程,又以斗霜傲雪的嶺梅喻人,贊美柔奴克服困難的堅強意志。這一“微笑”也是她能夠笑對苦難的原因所在,為下邊她的答話作了鋪墊,使最后的問答合情合理。
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最后寫到詞人和她的問答。蘇軾忍不住問起柔奴貶謫生活是不是很艱苦,而柔奴,這位蘭心蕙質的姑娘回答了一句頗有哲理的話:“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只要心中安寧,那么無論在什么地方也都如同在家鄉(xiāng)一樣心安理得。這個回答具有深刻的意蘊,既是歌頌柔奴也寄寓著作者自己的感悟。
(一)評述全篇
這首詞不僅刻畫了歌女柔奴的姿容和才藝,而且著重歌頌了她的美好情操和高潔人品。通過歌頌柔奴身處逆境而安之若素的可貴品格,也抒發(fā)了作者政治逆境中隨遇而安、無往不適的曠達襟懷。柔中帶剛,情理交融,空靈清曠,細膩柔婉,是這首詞的風格所在。
白居易《初出城留別》中有“我生本無鄉(xiāng),心安是歸處”,《種桃杏》中有“無論海角與天涯,大抵心安即是家”等語,蘇軾“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這句詞,受白詩的啟發(fā),但又明顯地帶有王鞏和柔奴遭遇的烙印,有著詞人蘇軾的個性特征,完全是蘇東坡式的警語。它歌頌柔奴隨緣自適的曠達與樂觀,同時也寄寓著作者自己的人生態(tài)度和處世哲學。
王鞏幸甚,雖被貶到嶺南荒僻之地,而有安處他鄉(xiāng)的柔奴毅然隨行;東坡亦幸甚,雖歷經波折,漂泊四方,而前后三位妻子,也安心異地,一直陪伴著他。第一個妻子王弗,聰明溫婉,無奈早亡,蘇子在她的墳前栽下了三萬株松苗,這個“短松岡”,寄托了蘇子無盡的哀思:“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钡诙€妻子王閏之,賢淑良善,隨蘇軾二十五載,蘇子有詩:“步轉回廊,半落梅花婉娩香?!钡谌齻€妻子朝云,紅顏知己,伴蘇軾江海余生,蘇子曾吟:“不合時宜,惟有朝云能識我;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碧K軾在沉重打擊下依然活得瀟灑快樂,愛情的支持應該有重大關系。蘇子贊羨王鞏之有柔奴,顯然蘊含著其自身的深切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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