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文教傳統(tǒng)及其世界意義

自蘇美爾-阿卡德時代開始，一種科學研究的傳統(tǒng)逐漸形成。由于生產(chǎn)的需要，巴比倫人在幾何、水利、建筑、機械等方面積累了較豐富的知識，尤其是天文學和數(shù)學有了很大發(fā)展。

天文學方面，已知如何區(qū)別恒星與五大行星，對已知的星體命名，觀察到了黃道，確立了以月亮的陰晴圓缺為計時標準的太陰歷，將一年分為12個月，一晝夜分為12時，一年分為354日，為適應地球公轉的差數(shù)，第一次設置了閏月；大量觀象臺被設置以定時呈報天象記錄，這方面資料的長期積累，使后來的新巴比倫人得以預測日月蝕和行星會沖現(xiàn)象。在數(shù)學方面，因國內(nèi)外貿(mào)易繁盛，巴比倫人的實用數(shù)學頗為發(fā)達，制成 1～60的立方表和平方表，對日晷、漏壺、杠桿、滑車的運用和測量都很出色；計數(shù)法采用十進位和六十進位法，六十進位法應用于計算周天的度數(shù)和計時；代數(shù)領域，古巴比倫人已可解含有三個未知數(shù)的方程式。

與知識的系統(tǒng)積累與傳承相應，美索不達米亞出現(xiàn)了人類最古老的學校教育，寺廟學校、王室學校、私立學校相續(xù)出現(xiàn)。

在已出土的教育文獻中，《恩奇曼西和吉爾尼沙的爭執(zhí)》、《學校學生》、《文士和他的不肖之子》等泥板書，頗能說明古代兩河流域學校的概貌。當時教育目的在于培養(yǎng)文士。文士有高低之分。高級文士可充任官員或祭司，低級文士從事如秘書、公證人、掌印人、土地測量與登記員等職業(yè)。文士教育之初級階段，以書寫與計算為主要內(nèi)容，之后則針對司法、天文、建筑、醫(yī)學等不同領域安排相應的專業(yè)知識學習與實習，成為特定的文士（如司法文士）。在教學過程中（特別是初級階段），不講求啟發(fā)誘導，而強調大量練習與背誦強記，故以嚴格乃至嚴苛的紀律來管束學生。在流傳下來的文獻中，就有學生自述教師體罰學生的詳細記載，還有記錄著父親訓斥子輩和教師訓誨學生的語句。

這種學校系統(tǒng)的發(fā)展，催生了一種“大學”式的學術研究。相對于后來的希臘人，這種研究更重視實用性而非思辨的純粹或理論的自洽。占卜被美索不達米亞人視作是一種科學，所有的占卜術都致力于發(fā)現(xiàn)某種征兆并加以解釋，對占卜所涉及的各種征兆進行編纂便構成一種科學研究。一個有趣的事實是，在預兆系統(tǒng)的文本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假如發(fā)生了X，則發(fā)生Y”這樣的表達程式，而這正是以《漢謨拉比法典》為代表的美索不達米亞法典文獻最突出的文體特點。

此類法典的內(nèi)容多為處理日常問題的法規(guī)匯總，其形式是決疑式的（casuistic）：法律被表述為一系列的具體事例，其情勢被置于某個假設性的條件從句中（“如某人做了X”），緊接著是在這種情況下相應的法律處置（“對他的懲罰是Y”）。當代的研究已經(jīng)證明，絕非所有在法典中記錄下來的判決都是對于現(xiàn)實案例的真實裁定。它們往往被置于某些組別中，其中某一案例通過邏輯推衍被加以擴展（即添加不同的變數(shù)），而相應的處理則通過先驗推理給出，如《漢謨拉比法典》中的229-231段所表現(xiàn)的那樣。

在法典與占卜預兆匯集中表現(xiàn)出來的決疑法風格正代表著某種典型的“科學”風格。這一意義上的法典，是描述性而非規(guī)范性的，它不依賴于抽象的法律范疇或定義，而更接近于某種針對典型性案例而推演展開的學術研討或教科書編撰。這種美索不達米亞的法學傳統(tǒng)，不但影響了赫提人前13世紀的法典和猶太《舊約》中的相關法典（《出埃及記》21：1-22：16；《申命記》21:1-25:16），更跨越地中海流域傳播至羅馬，深刻影響了被視作羅馬法起源之《十二表法》的形式與內(nèi)容。

小貼士：《漢謨拉比法典》

229. 假如一個建筑師為一人造房，沒有讓其所建者保持堅固，它所建的房子倒塌并壓死了房屋主人，這個建筑師應被處死。

230. 假如它壓死了房屋主人的一個小孩，他們應處死那個建筑師的一個小孩。

231. 假如它壓死房屋主人的一個奴隸，他應通過奴隸換奴隸來賠償這個房屋主人。

巴比倫人這種帶有強烈的現(xiàn)實感的科學精神與其宗教情感、宇宙想象結合在一起，產(chǎn)生出將蘇美爾-阿卡德傳統(tǒng)、閃米特宗教元素與巴比倫本土信仰融為一爐而充滿瑰偉想象、夸張鋪陳、深思密義的偉大文學，史詩《吉爾伽美什》是其中最杰出的代表。

《吉爾伽美什》之蘇美爾語版本可以上溯到公元前3000年，而真正奠定其崇高歷史地位者，是由12塊泥版構成的經(jīng)典巴比倫語版（第12塊泥版的內(nèi)容相對獨立）。直至公元前八世紀，它是整個西亞地區(qū)流傳最廣影響最大的文學作品，伴有赫提語和胡里安語（Hurrian）的譯本傳世，并跨越地中海，為《荷馬史詩》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極為豐富的參考線索。

《吉爾伽美什》的前半部分（泥版1-7）表現(xiàn)為典型的英雄史詩：

• 為了在人間能有與烏盧克（Uruk）之王吉爾伽美什相匹敵者，諸神在荒野創(chuàng)造了恩基杜（Enkidu）。這個在城邦之外半神半獸的生靈，讓吉爾伽美什感到不安。他設計以美女將恩基杜從荒野誘入城邦，并在這里和恩基杜展開搏斗。經(jīng)過一場生死大戰(zhàn)，兩人不分勝負，惺惺相惜，化敵為友，結為生死之交。

• 隨后二人相約建功立業(yè)于人世，結伴出征極地雪松林，歷盡艱難困苦鏟除護林怪物胡姆巴巴（Humbaba）。此后，因吉爾伽美什拒絕女神伊詩塔爾的求愛并出言譏諷，引致她降下天牛禍患世間。兩人齊力殺死天牛后引起天神震怒，必欲其中一人致命。恩基杜被選中代吉爾伽美什而死。

恩基杜之死是整部史詩主題與風格的重大轉折。

• 在恩基杜死前，雖見慣人間生死，但眾人碌碌，無法讓吉爾伽美什以同類視之，也即從未將這一命運真正聯(lián)系到自己身上。只有在親歷與他同樣出色的摯友之死后，傷慟至深的他才真正認識到自己也終有一死。

• 于是他遍尋世界求不死之藥，歷盡艱辛，終于感動經(jīng)歷大洪水之劫難而獲得永生的上古智者烏特納匹什悌姆（Utnapishtim）贈與他不死藥?；丶彝局?，疲憊至極的吉爾伽美什在一處池塘中沐浴，不死藥為蛇所偷吃，自此蛇通過褪皮而獲新生不死。

• 吉爾伽美什哀嘆之余，也明了永生于人類終不可得。遂返回故土，成就一代名王。

史詩第十一塊泥板最后是他回到故鄉(xiāng)后對烏盧克城墻的贊歌，也正寓示人之生命雖不能無死，但人間功業(yè)卻可得不朽。

吉爾伽美什與偷走他神藥的蛇

這一階段的吉爾伽美什，是深切體會生命之有限性的哲人，是發(fā)愿超越此有限性實現(xiàn)永生的宗教修行者。盡管依然帶有濃厚的宿命論氣息，但《吉爾伽美什》開啟了一種全新的依靠自我力量從生死命運中擺脫出來的路向。

這種路向根本上超越了這一地區(qū)各種宗教傳統(tǒng)將生命理解為神祇所創(chuàng)造產(chǎn)物的“創(chuàng)生”論教義，而指向以生命本身為旨歸、通過自我超越而得解脫的“生生”之道。在此意義上，這部史詩可謂是中國道家特別是丹道一系的先聲。它所蘊含的內(nèi)在邏輯在道家的理念與修行中方才深切著明地展現(xiàn)出來。

小貼士：

在《吉爾伽美什》的第十一塊泥版中，烏特納匹什悌姆向吉爾伽美什透露了遠古大洪水的隱秘，這一部分內(nèi)容與產(chǎn)生于公元前1700年左右的巴比倫史詩《阿特拉哈西斯》（Atraèasis）對大洪水的記述極為相似，當是源于同一版本，阿特拉哈西斯與烏特納匹什悌姆為同一人。

這是人類歷史上保存最古老的大洪水傳說，并直接構成《舊約》中諾亞方舟故事的原型。

前軸心時代的終結

埃及文明與美索不達米亞文明，代表著人類在前軸心時代最高的文明成就，其影響均超出了其所處區(qū)域的限制。

作為美索不達米亞文明之巔峰代表的巴比倫文明，更成為了當時自北非到地中海的廣闊空間各不同國族的文明引領者。

在埃及，太陽神瑞與冥界之主俄賽里斯的形象融合，標志其宗教傳統(tǒng)的創(chuàng)新與圓熟。巴比倫史詩《吉爾伽美什》與《阿特拉哈西斯》所蘊含之精神氣質超越了這一地區(qū)既有信仰-認知體系的束縛，開啟了一種通過不懈斗爭自主命運之“人定勝天”的全新路向。人類文明實現(xiàn)軸心突破的契機漸趨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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