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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記得那年春天,北京語言大學(xué)的來園春波蕩漾、小荷初露。我與一位即將畢業(yè)回國的日本留學(xué)生在小橋邊話別,他講起了少年時期看到的中國故事和中國神話劇,談到了小學(xué)課本“黃粱美夢”一文和民間戲劇《邯鄲記》的精彩之處。我們握手揮別前相互約好,下次他有機(jī)會再來中國旅游,我們定要一同到邯鄲尋夢。 
       一別多年,鑒于種種原因,我們都沒有踐約。日本朋友在通信中自嘲說,當(dāng)時我們談黃粱夢,由于身邊沒有待熟的小米飯,也沒有仙人指點,所以至今好夢難圓。 
 
        立秋剛過,我趕到邯鄲黃粱夢村。村口的草叢深處,秋蟲聲潮此伏彼起,綠楊頂端蟬鳴不止。與之相對的,是古道邊靜靜的農(nóng)家院、荷塘間玉立的青蓮以及老柳下廢棄的石磨。我佇立在古村浮想聯(lián)翩:千百年來,枕上的幻境瞬間消逝,夢的余味卻悠長深遠(yuǎn)。否則,蟲吟蟬鳴對此緣何追述不已?青蓮石磨對此怎能默想到今? 
       在黃粱夢發(fā)生地建起的呂仙祠殿閣錯落有致,門楣及楹聯(lián)上的題字,無一不是當(dāng)代藝術(shù)名家的墨跡,如此便讓我步履放緩,帶著敬慕之心一一賞讀。呂仙祠山門門楣上刻有“邯鄲古觀”四字,其筆法不用認(rèn)真辨別,就知是書壇巨匠啟功先生的“鐵畫銀鉤”;行至仙家煉丹入口處——丹門,首先入眼的就是“澤沛蒼生”四字匾額,為當(dāng)代一流書法家歐陽中石所題;欲入群仙居住地,必經(jīng)午朝門,登石階后抬眼望,見門楣上書有“神仙洞府”四字,看其書法神韻,便能猜出是出自中國第一代西洋油畫家、中央美院教授羅工柳之手;在第一大殿——鐘離殿前讀聯(lián),可瞻仰已故書協(xié)副主席劉炳森先生的遺墨……古代智者留下黃粱之香,當(dāng)代人杰留下翰墨之香。久遠(yuǎn)的香氣和眼前的香氣豐富了呂仙祠的神秘,或許也能讓尋夢人幡然徹悟。 
       呂仙祠的核心處自然是盧生殿。有的游人,在盧生側(cè)臥入夢的石像前陷入沉思,有的則從環(huán)墻壁畫里瀏覽夢境的變化。唐代沈既濟(jì)與明代湯顯祖筆下的盧生是幸運的,他在呂仙的注視下入夢,在黃粱將熟時驚醒。夢中富貴亦真亦幻,醒后感悟萬金難求。殿前一聯(lián)令我震撼:“睡至二三更時,凡功名都成幻境;想到一百年后,無少長俱是古人?!毕胧|蕓眾生,在為眼前的得失而身心疲憊,又有誰能經(jīng)歷百年,笑對世間的苦樂酸甜、風(fēng)刀霜劍? 始建于北宋年間,不斷毀損又不斷修葺的呂仙祠已難覓古建。但盧生殿一側(cè),長長碑廊間卻留下歷代文人吟誦的詩句,語句或有超脫感,或有遁世意味。較有代表性的或許是清代水利專家、悲涼派詩人陳潢的絕句:“富貴榮華五十秋,縱然一夢也風(fēng)流。而今落拓邯鄲道,愿與先生借枕頭。”我仿佛看到,清初,貧困潦倒、懷才不遇、路經(jīng)邯鄲的書生陳潢,在盧生殿前長吁短嘆,邊題詩邊企望能像盧生一樣進(jìn)入黃粱夢的情景。那天,陳潢離開盧生殿后,這首詩便被河道督辦大臣靳輔看到并大加贊賞,舉薦陳潢為河務(wù)參贊。大才飽學(xué)的陳參贊面對蘇北黃河、淮河、運河連年潰決、水患嚴(yán)重,采用“車水攻沙”之法,堵塞決口,讓漫溢的洪流重歸故道。然而,正當(dāng)陳潢被當(dāng)朝重用、準(zhǔn)備再展奇才時,被躲在暗角的小人所陷害,病死獄中。追憶至此,我恰好看到,詩風(fēng)以蒼涼沉郁見長的金代杰出文人元好問的題壁詩:“死去生來不一身,定知誰妄復(fù)誰真。邯鄲今日題詩者,猶是黃粱夢里人。” 
       側(cè)院有名夢館,記載了古代名人形形色色的夢,讓人感到有些撲朔迷離。古來名人的那些富貴夢、愛情夢、發(fā)財夢或是兇險夢是否一一應(yīng)驗,或許只有上蒼知曉。世人常常叨念的,大多是他們生前為國為民做了些什么,死后為世世代代留下了些什么。        走出呂仙祠,穿過黃粱夢村,繼而駛上京石高速公路,我仍在車中癡癡地想著:沒有夢的人生自然會有乏味感,多夢的人生又不免有失落感。人們無法拒絕夢的纏繞,卻能感悟夢的意境。夢境常伴庸者鼾聲如雷,卻往往讓智者驚醒回味。夢中的勝跡,雖模糊不清,在漫游時卻感到很累。勝跡里的“夢說”聽來近似荒唐,卻能冷卻與日俱增的貪求之念。好在夢醒時分,神游千里始?xì)w來,得失榮辱,瞬間已入曙色中。(馮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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