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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邊紅杏倚云栽——探春的出挑與悲哀

 俄羅期咧巴 2017-08-15


三春當(dāng)中探春無疑是出挑的,第二回冷子興用了近乎客觀不著任何感情色彩的口吻來評價三春:


“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妾所出,名迎春,三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名探春,四小姐乃寧府珍爺之胞妹,名喚惜春。因史老夫人極愛孫女,都跟在祖母這邊一處讀書,聽得個個不錯?!?/span>


從第三回開始,曹雪芹不避親疏,不論長幼,對探春的偏愛重視幾乎無處不在,首先表現(xiàn)在容貌上的出挑:


“第一個肌膚微豐,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膩鵝脂,溫柔沉默,觀之可親。第二個削肩細(xì)腰,長挑身材,鴨蛋臉面,俊眼修眉,顧盼神飛,文彩精華,見之忘俗。第三個身量未足,形容尚小?!?/span>


饒是如此猶不夠盡興,又在第六十五回借興兒之口對三個人做了更為詳盡的比較與補(bǔ)充:


“二姑娘的渾名是`二木頭',戳一針也不知噯喲一聲。三姑娘的渾名是`玫瑰花',玫瑰花又紅又香,無人不愛的,只是刺戳手。也是一位神道,可惜不是太太養(yǎng)的,`老鴰窩里出鳳凰'。四姑娘小,他正經(jīng)是珍大爺親妹子,因自幼無母,老太太命太太抱過來養(yǎng)這么大,也是一位不管事的?!?/span>


其次是才華上的出挑,書中有這么一句“迎,探,惜三人之中,要算探春又出于姊妹之上”。可見在薛林來到賈府之前探春無疑是翹楚,且看她寫給寶玉的邀請函是何等的霽月光風(fēng),文采斐然,探春有心,還特意用了一副花箋:


妹探謹(jǐn)啟二兄文幾:前夕新霽,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難逢,未忍就臥,漏已三轉(zhuǎn),猶徘徊桐檻之下,竟為風(fēng)露所欺,致獲采薪之患。昨親勞撫囑,已復(fù)遣侍兒問切,兼以鮮荔并真卿墨跡見賜,抑何惠愛之深耶?今因伏幾處默,忽思?xì)v來古人處名攻利奪之場,猶置些山滴水之區(qū),遠(yuǎn)招近揖,投轄攀轅,務(wù)結(jié)二三同志,盤桓其中,或豎詞壇,或開吟社:雖因一時之偶興,每成千古之佳談。妹雖不才,幸叨陪泉石之間,兼慕薛林雅調(diào)。風(fēng)庭月榭,惜未燕集詩人;簾杏溪桃,或可醉飛吟盞。孰謂雄才蓮社,獨許須眉。不教雅會東山,讓余脂粉耶?若蒙造雪而來,敢請掃花以俟。謹(jǐn)啟。


而林黛玉瀟湘妃子的雅號還是探春給她取的,既切且恰,可以說極好的詮釋了黛玉還淚神瑛的一生:


'當(dāng)日娥皇女英灑淚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瀟湘館,他又愛哭,將來他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變成斑竹的。以后都叫他作`瀟湘妃子'就完了?!?/span>


以林黛玉之清高孤傲,卻慨然領(lǐng)之足見這名兒已經(jīng)取到她心里去了。


探春還寫得一手好書法,探春的丫鬟,是琴棋書畫中的待書,書中也有提到秋爽齋的布局:


“探春素喜闊朗,這三間屋子并不曾隔斷。當(dāng)?shù)胤胖粡埢ɡ娲罄硎蟀?,案上磊著各種名人法帖,并數(shù)十方寶硯,各色筆筒,筆海內(nèi)插的筆如樹林一般?!?/span>


元妃省親那回,賈元春自那日幸大觀園回宮去后,便命將那日所有的題詠,命探春依次抄錄妥協(xié),可知探春文墨相當(dāng)好,在賈府也是盡人皆知。


探春還有一個原創(chuàng),創(chuàng)立海棠詩社,雖然她在詩文上的造詣不能與薛林史三人并肩,但并不妨礙她有此雅興,有此創(chuàng)舉。


這件事發(fā)生在秋天,就是在眾人入住大觀園之后的第一個秋天,正值海棠盛開,秋爽齋偶結(jié)海棠社,多么美的意境,多么美的女兒,從此以后結(jié)詩社成為大觀園的一種精神象征,它的意義并不亞于賈元春讓眾女兒搬進(jìn)大觀園的那一道旨意,它極具象征意義。


如果說元春給予眾人的是一個世外桃源般的樂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無顏,相當(dāng)于硬件的話,那么探春則為眾人搭建了一個平臺,提供了一個載體,相當(dāng)于軟件,這二者缺一不可,某種意義上說結(jié)詩社在精神層面上甚至還要高過大觀園這個物質(zhì)層面的意義及影響。


從此以后結(jié)詩社便成了大觀園一件約定俗成的規(guī)矩,也成了眾女兒寄托情感撫慰心靈的一種形式與載體,更成為一種精神象征。第一回詩社起于秋天,最后一次終結(jié)于春天,隨著人員的凋敝,詩社的沒落,大觀園最后也走向消亡。


創(chuàng)立海棠詩社彰顯了探春卓越的管理才能與創(chuàng)新能力,這就使得后來的探春理家順理成章,也就為后來的敏探春興利除宿弊埋下了伏筆。


紅樓夢第五十五回,剛將年事忙過,鳳姐兒便小月了,在家一月,不能理事,王夫人便命探春合同李紈以及寶釵共同裁處榮國府事務(wù),這就是著名的探春理家,這件事跨度相當(dāng)大,從五十五回斷斷續(xù)續(xù)一直到第六十三回方才漸漸結(jié)束。


探春理家其重要性堪比王熙鳳協(xié)理寧國府,曹雪芹對王熙鳳協(xié)理寧國府是大書特書,對于探春理家同樣是濃墨重彩,足足耗費(fèi)了將近八回的篇章。


期間探春提出了改革榮國府的一系列措施,然而滴水之冰非一日之寒,這樣一個歷經(jīng)三世百年榮華的龐大的家族,早已是沉疴深重,有心改革無力回天,她以一己之力試圖挽大觀園于即倒,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這便是探春的可貴之處。



這么一個龐大的家族,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處事哲學(xué),有人超脫,有人看透,有人看透而不說透,有人明哲保身,只有她是孤獨的改革者,惑奸讒抄檢大觀園,惟有探春秉燭開門而待,秉燭而待,是她的一種痛苦的清醒。


在整個大觀園一片噤若寒蟬當(dāng)中上演的那驚世一掌,在賈府最黑暗的那一夜,發(fā)出了振聾發(fā)聵的吶喊:


你們別忙,自然連你們抄的日子有呢!你們今日早起不曾議論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們也漸漸的來了??芍@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里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涂地!”


可以說這一幕堪比焦大醉罵,焦大抖落出了這個家庭最大的丑聞,探春則指出了賈府上層管理層一直想回避的致命問題,這個家庭的癥結(jié)所在,魯迅先生將焦大比作賈府的屈原,那么探春則是一個孤獨的勇者,恐怕這也是她的出挑之處吧!


探春的出挑之處還在于她擁有一個非比尋常的花簽,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探春抽到的是一枝杏花,“那紅字寫著'瑤池仙品'四字,詩云:日邊紅杏倚云栽。注云:得此簽者,必得貴婿。”


這是唯一一支有著明確婚姻指向的花簽,所以眾人才會打趣她“我們家已有了個王妃,難道你也是王妃不成?!?/p>


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詞,就在要結(jié)尾處曹雪芹忽然寫了一段放風(fēng)箏的小插曲,看似隨意,實則意味深長:


探春正要剪自己的鳳凰,見天上也有一個鳳凰,因道:'這也不知是誰家的。'


眾人皆笑說:'且別剪你的,看他倒象要來絞的樣兒。'說著,只見那鳳凰漸逼近來,遂與這鳳凰絞在一處。


眾人方要往下收線,那一家也要收線,正不開交,又見一個門扇大的玲瓏喜字帶響鞭,在半天如鐘鳴一般,也逼近來。眾人笑道:“這一個也來絞了。且別收,讓他三個絞在一處倒有趣呢?!?/span>


說著,那喜字果然與這兩個鳳凰絞在一處。三下齊收亂頓,誰知線都斷了,那三個風(fēng)箏飄飄搖搖都去了。


這段描寫,暗示了探春的婚姻,果然在接下來的第七十一回,賈母過八十大壽,榮寧兩處齊開筵宴,便有南安王太妃,北靜王妃并幾位世交公侯誥命前來道賀,席間南安太妃叫人請眾姊妹出來相見,這時書中寫道:賈母回頭命鳳姐兒去把史、薛、林帶來,再只叫你三妹妹陪著來罷。


其實這次見別人都是幌子,南安太妃此舉只為相看賈府小姐,賈母直接撇開迎春惜春,只單讓探春寶釵寶琴黛玉湘云五人出來相見,可見賈母也認(rèn)為三丫頭可堪大任,足以撐得起賈家的門面,這一段看似寫的得不露聲色,其實已為探春日后遠(yuǎn)嫁埋下了伏筆。


正是因為遠(yuǎn)嫁,探春才得以在金陵十二釵的排序上位列第四,這次不但遠(yuǎn)遠(yuǎn)甩開了迎春惜春,而且還緊跟元春之后,而排在湘云之前。


元春雖然只出場一次,但她一個人的榮寵牽系整個四大家族的前途命運(yùn),所以她是賈府乃至四大家族的一個核心人物,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而史湘云的原型便是那個神秘的脂硯齋,正是她陪伴曹公度過了最為艱難困苦的歲月,正是由于她的紅袖添香夜伴讀,才促成了紅樓夢這部偉大作品的完成。


她在曹雪芹心目中的地位非同小可,而探春能夠緊跟元春之后,而排在湘云之前,足見曹公對她的重視與偏愛以及她對整個家族的貢獻(xiàn)。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運(yùn)偏消;

清明涕送江邊望,千里東風(fēng)一夢遙。


這便是曹公給予探春的判詞,才自精明志自高,這是曹雪芹對探春的衷心的褒獎,無論是創(chuàng)立海棠詩社,還是興利除宿弊,都彰顯其卓爾不群的領(lǐng)導(dǎo)才能與高瞻遠(yuǎn)矚的眼光以及巾幗不讓須眉的氣魄與遠(yuǎn)見。


判詞的那幅畫上有一只風(fēng)箏,探春也似乎與風(fēng)箏特別有緣,第二十二回元宵節(jié)燈謎那回她做的便是風(fēng)箏:


階下兒童仰面時,清明妝點最堪宜。

游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fēng)怨別離。


風(fēng)箏乃飄飄浮蕩之物,遠(yuǎn)嫁是悲苦的,但或許這樣的結(jié)局反而最適合她了,正如她自己所說的,“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業(yè),那時自有我一番道理?!?/p>


她終于逃離了這個令她屈辱,令她悲欣交集的家族,這個令她愛過也恨過的家,所有的人當(dāng)中都沒有探春能有這樣切膚的體驗。


一直以來探春都是屈辱的活著,她所有的出挑都是為了要爭一口氣,所有一切屈辱的根源都來自她的生身母親,趙姨娘。


探春是三春中唯一有母親的,三春中獨她有娘,然而她這個娘還不如沒有的好,以趙姨娘之粗鄙,賈環(huán)之猥瑣,探春竟能出落的顧盼神飛,文彩精華,難怪鳳姐也要為她鳴不平:


“真真一個娘肚子里跑出這個天懸地隔的兩個人來,我想到這里就不伏。將來不知那個沒造化的挑庶正誤了事呢,也不知那個有造化的不挑庶正的得了去。”


與自己的母親落到水火不相容,惡語相向的地步,這也被世人看作是她的無情,可是她心里的苦只有她自己明白,就如同那條批語,探春處處出頭,人謂其強(qiáng),吾謂其苦。


好在她最后終于逃離了,以遠(yuǎn)嫁的方式,我想起張愛玲在傾城之戀里的一句話,“香港的陷落成全了她。但是在這不可理喻的世界里,誰知道什么是因,什么是果?誰知道呢,也許就因為要成全她,一個大都市傾覆了。”


也許賈府的落敗,倒成全了探春的遠(yuǎn)嫁,正是遠(yuǎn)嫁才讓她得以逃離,相信她在另一個陌生的世界里必定會有自己的一番作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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