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個很平靜的小村莊。 這個地方的人都說他是惡棍。 其實(shí)他一沒搶二沒偷，這輩子做過的唯一一件壞事就是逗哭了村長家的小女兒，給人追著打了二里地，在柴房關(guān)了三天。 等一切弄清楚，把他放出來時，他的腿早已經(jīng)瘸了。 用他自己的話說，他那個時候只是想給小女孩吃個糖。

人們之所以這么討厭惡棍，是因?yàn)樗哪?。他的相貌很怪異，嘴角很開，往匕揚(yáng)起，眼角卻又耷拉下來，鼻梁扁平，鼻孔朝上，整張臉呈現(xiàn)出一種似笑非笑的可怕表情。 小孩們看見他就哭，人人們看見他就遠(yuǎn)遠(yuǎn)避開，他沒有朋友。 村子里誰家的孩子不聽話了，人人們就會這么哄：“你再不聽話，我就把惡棍叫過來?！?他是這村子的毒瘤，沒有人喜歡他。惡棍家祖上積德，留下來幾畝地，傳到他這代，剛剛好夠吃。惡棍自從腿瘸之后就將地租了出去，偶爾走到田問遠(yuǎn)遠(yuǎn)地看兩眼，再一瘸一拐地回去。

有人見過那時候的惡棍，說他的樣子很奇怪，側(cè)面看像是在笑，可走近了，又覺得他在哭。 在惡棍還沒瘸的時候，老村長死了，村長家請惡棍抬棺材，抱死人。村子里的年輕人有出息的都去了城市，除了他，沒有人愿意做這個。惡棍盡心盡力做好這份工，得了錢，沒給自己買吃的用的，而是去買了只土狗。黃皮的，跟他一樣瘦，長得很難看。 從此以后，惡棍經(jīng)常幫村里人抬死人。他抬人的時候，那條狗就默默地跟在他身邊，垂著腦袋，也不叫，偶爾抬起眼，看看前面的路。村子里的人都說，惡棍是太寂寞了。

新村長是城里的大學(xué)生，畢業(yè)很長時間沒找到工作，后來報名考試，分配到這地方來當(dāng)村長，支援基層建設(shè)。他來的第一個月就實(shí)行改革，要把土葬改為火葬。他說這是科學(xué)。 在他宣布改革措施的第一天，惡棍就帶著自己的狗，深一腳淺一腳地來到他家門口，大半夜的，蹲在門口喊村長的名字。 村長揉著睡眼，點(diǎn)著燈出來，剛一開門就被惡棍嚇得大叫起來。燈油濺在惡棍的棉衣上，燒出些黑色的小窟窿。 惡棍心疼地看了看自己特地穿來見人的壓箱底的好衣服，抽了抽鼻子，那狗直起腰，收緊了毛。

村長看著惡棍，有些煩躁。他當(dāng)然知道惡棍過來是為什么，實(shí)行火葬，惡棍就沒了生意，就得比現(xiàn)在還窮。村長沒讓惡棍進(jìn)屋，把他堵在門口，冷風(fēng)嗖嗖地吹著，他噼里啪啦說著自己早就想好的套詞，大道理砸出來，把惡棍說得一愣一愣的。 等他說完了，惡棍還沒來得及開口，村長將門關(guān)上：“不早了，你回去歇著吧。”然后不管惡棍怎么敲門，都沒了回應(yīng)。于是火葬開始實(shí)行，惡棍迅速失了業(yè)。鎮(zhèn)上的殯儀館生意忽然好起來，惡棍牽著狗，穿著更破的衣服，拖著那條爛腿坐在田埂上，看著村里的人捧著裝著骨灰的小盒子來來回回，再回過頭，摸著土狗的腦袋一直嘆氣，一直抽著鼻子

那狗依偎在他身邊，發(fā)出近乎嗚咽的聲音。 村里的人嫌棄地看著他們，說真是物似主人型，連狗都那么晦氣。再后來，惡棍遇見了村長家的小姑娘，想著討好一下這孩子，讓她回去說點(diǎn)好話，村長也許能通融下。結(jié)果惡棍才把糖從口袋里摸出來，小女孩就人哭著跑開了，一邊跑一邊喊救命。 好事的人，不明真相的人空前團(tuán)結(jié)起來，拿著棒子追著惡棍就打。惡棍一腦袋血，使勁地跑，跑到一半，聽見后面狗在叫，回過頭看見那些人拽住了狗鏈子，連狗一起打，又掉過頭，咆哮地沖過去，護(hù)在狗身上。 就這樣，一人一狗慘叫著，被揍了幾個小時。 最后狗被拉開了，惡棍被關(guān)進(jìn)了柴房。等小女孩說清楚情況，村長深明人義地?fù)]手說“算了”。將惡棍放出來時，狗瘦得脫了形，惡棍低著腦袋，拖著瘸腿慢慢回了家里。 從此村里就不大能見到他人了，人們也逐漸淡忘了他的存在

事情發(fā)生在惡棍喝醉了酒的晚上，他忘記栓好狗的鏈子，狗偷偷跑了出去。 大半夜的，本該靜悄悄的村子里忽然響起一聲接一聲的慘叫。緊接著，家家戶戶把燈亮起來，披著衣服沖出去看。 慘叫聲是從村長家里傳出來的，惡棍的狗把村長的腿給咬了。 村長趴在地上，血流了一地，幾乎陷入昏迷，那狗陰森森的，就蹲在一邊眥牙看著村長。它夾著尾巴，背佝僂著，骨骼嶙峋，就守在村長跟前，不讓人靠近，又像是伺機(jī)而動，隨時要繼續(xù)撕咬已經(jīng)奄奄一息的村長。從它的狗眼里，人們甚至能看到一種叫仇恨的東兩。

壯實(shí)的年輕人從幾個方向包抄過去，趁它不備，一棍子敲在它腦袋上。狗哆嗦了下，倒在地上，沒了動靜。 村長給人抬進(jìn)了縣醫(yī)院，那一口雖然深可見骨，流了很多血，還不至于危及性命。村長很快回到了村子里，像英雄一樣被接待著。 惡棍瘸著腿趕過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就差跪在地上磕頭認(rèn)錯，求村長把狗還給他，保證以后一定看好自己的狗。 村長惡心地看著惡棍，心里無名火燒得厲害，叫人把狗拽過來，當(dāng)著惡棍的面說，這狗傷人，不能留。說著親手拿棍子把狗敲死了。

那天的場景村里人想起來還心有余悸。狗虛弱地叫著，惡棍跪在地上被人摁著肩膀，聲嘶力竭地哭，他的臉被土蹭破了半邊皮，血從那雙吊角眼一直流到他可怕的嘴角邊上，紅紅的一條，就像血淚一樣。 等到后來，狗沒了聲音，惡棍也沒了聲音，兩個丑東西面對著面。直到周圍的人都散了場，惡棍還滾在那里，哆嗦著伸出手，摸著狗的毛。 人們悄悄議論，說村長人狠心了點(diǎn)。 可也只是議論而已，畢竟這是條徇，還是惡棍養(yǎng)的，基本這兩個條件一合并，就可以拼出另一個詞語，叫作死有余辜。

惡棍把狗的尸體帶回了家，很多天沒有出來。小孩子們好奇，趴在他的窗上看，發(fā)現(xiàn)狗的尸體一直躺在惡棍的床上，惡棍呆滯地看著狗，伸手摸一摸它枯萎的毛發(fā)，再捂著臉發(fā)出一聲令人毛骨悚然的嘆息。 直到事情過了大概一個月，有人終于在鎮(zhèn)上看到了惡棍。他賣掉了自己那件唯一的棉襖，拿著錢進(jìn)了小店，買了幾瓶酒。那些錢應(yīng)該是惡棍最后的家當(dāng)。 看見的人猜，惡棍是想要祭奠自己的狗。

再然后，連續(xù)兩個晚上，惡棍家里都傳出咯吱咯吱的聲音，像是牙齒咀嚼骨頭時發(fā)出來的響動。小孩們想去看，被大人們阻止了。人人都猜測，惡棍可能在吃那條死狗的肉。 可到了第三天，人們忽然發(fā)現(xiàn)了另一種可能。 這種可能讓他們不寒而栗，也沒人有勇氣親自去驗(yàn)證。 因?yàn)樗麄儼l(fā)現(xiàn)，在惡棍開始嚼骨頭的三天里，村長一家都沒有露面。 等惡棍終于吃完，噴著酒氣搖搖晃晃地出了門，一個人往村外的墓地去時，村民們紛紛跑到他的房子里看。 房子里到處都是血，腥味很重，讓人想嘔。 他們在惡棍的床上看到了已經(jīng)腐爛的狗。 惡棍沒有吃狗。 那晚之后，惡棍再沒有出現(xiàn)，也再沒有人見過村長一家。他們一起消失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敢去探個究竟。 于是小村莊繼續(xù)平靜地存在于這個世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