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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漢時,活動于西部的民族主要是氐與羌。文獻上氐、羌雖并稱,兩者關系卻較為復雜:或認為氐、羌同源,氐出于羌;或認為氐、羌不同,習俗有異。就文獻記載而言,氐、羌二字使用并不嚴格,此處稱氐,彼處呼羌,如白馬氐、白馬羌,如武都氐、武都羌,等等。從相關記載及五胡十六國來看,氐、羌皆在“五胡”之列,且都曾建立過政權。所以,氐、羌即便同源,卻是異流發(fā)展,應屬不同人群。除“白馬氐”外,關于氐人,兩漢正史并無專門記載,僅在敘述“西南夷”或羌人歷史時被約略提及。白馬氐所居武都土地險阻,“有麻田,出名馬、牛、羊、漆、蜜。氐人勇戇抵冒,貪貨死利”(《后漢書·南蠻傳》)。魏晉以后的一些文獻,如《三國志》裴松之注引魚豢《魏略·西戎傳》,簡單提到氐人的習俗:氐人俗能織布,善種田,編發(fā),嫁娶與羌有相似處,等等。 關于羌人,自商代以來就不斷出現(xiàn)于典籍、甲骨、金文中,《后漢書·西羌傳》更是現(xiàn)存最早、最完整的記錄其歷史的文獻,學者因此建構出幾乎與中國歷史平行等長的羌族史。近二三十年來,臺灣學者王明珂以羌族史研究為契機,對我們所“熟知”的“羌族史”提出挑戰(zhàn),不僅有力沖擊了既有的民族史書寫“典范”,也使我們有機會反思秦漢的邊疆民族問題。本節(jié)以羌人歷史的敘述為主,并提及王明珂的“邊緣理論”。 通常,歷史學界對“民族”的界定,主要基于以下假設:民族是一群有共同血緣、語言與文化特征的人群。以此假設為前提,進行民族史研究:以構成此“民族”人群的內部客觀特征,如體質、語言、文化等為研究對象,追溯有相同或相似客觀特征的人群在空間、時間上的分布;經由這種溯源,可以了解一個民族的來源,及它與其他民族的宗裔分合關系,并在如此的時間深度上構成一個民族的歷史。這個基本假設及相關研究方法,從理論到實踐今天均受到強烈質疑。從當今世界各民族現(xiàn)況來看,共同的體質、語言、文化特征,并非構成一個族群或民族的必要因素。譬如,以語言來說,說羌語的不一定都是羌族,羌族不一定都會(或愿意)說羌語。這種現(xiàn)象或可解釋為部分羌族忘了“羌語”。事實是,羌族間并無一個彼此能溝通的“羌語”,操不同方言、土語的羌族溝通困難。 在舊有的“民族”定義存在種種問題或限制時,當代社會人類學的族群研究就成為關注對象,也就有了主觀認同下的族群與族群邊界:“族群”是由它本身組成分子認定的范疇,造成族群最主要的是它的“邊界”,而非包括語言、文化、血統(tǒng)等的“內涵”。主觀認同下的族群認同如何產生?對此,又有“根基論者”、“工具論者”之別:前者強調族群認同主要來自根基性的情感聯(lián)系;后者基本上將族群視為一政治、社會或經濟現(xiàn)象,以政治、經濟資源的競爭與分配,來解釋族群的形成、維持與變遷。無論是客觀論與主觀論,還是根基論與工具論,并非完全對立而無法兼容,事實上各有其便利之處:客觀論指出族群可被觀察的內涵,主觀論描繪族群邊界;根基論說明族群內部分子間的聯(lián)系與傳承,工具論強調族群認同的維持與變遷。 有人不堅持上述任何一種理論,試圖建立起新綜合性的理論。王明珂“民族史的邊緣研究”及其“邊緣理論”即如此。在作者看來,“族群”被視為一個人群主觀的認同范疇,而非對一個特定語言、文化與體質特征的綜合體。人群的主觀認同(族群范圍),是界定及維持族群邊界來完成,而族群邊界是多重的、可變的、可被利用的。在多層次的族群認同中,民族是最一般性的、最大范圍的“族群”。這個主觀族群或民族范疇的形成,是在特定政治經濟環(huán)境中,在掌握知識與權力的知識精英之導引及推動下,人們以共同稱號、族源歷史,并以某些體質、語言、宗教或文化特征,來強調內部的一體性、階序性,以及對外設定族群邊界以排除他人。隨著內外政治、經濟環(huán)境的改變,資源分配、分享關系也隨之變化,因此造成個人或整個族群或民族認同變遷。 基于這種對民族本質的理解,作者認為,民族史研究的重點自然將由民族內涵轉移到民族邊緣。在族群關系中,一旦以某種主觀范疇界定族群邊緣,族群內部的人不用經常強調自己的文化內涵,反而是在族群邊緣,族群特征被強調出來,邊緣成為觀察、理解族群現(xiàn)象的最佳位置。邊緣研究在考古學方面,關注的是造成族群邊界出現(xiàn)或改變的資源競爭背景的“生態(tài)考古學”而非“器物類型學”;在歷史文獻方面,將文獻視為一種“社會記憶”而分析其中所表述“我群”、“他群”分野及其變遷。據此“邊緣理論”及研究方法,作者對華夏族群邊緣的形成、擴張展開研究,認為羌人概念的西移是華夏邊緣擴張的典型,漢代是華夏族群邊緣已移到華夏生存的生態(tài)極限,定居與移動、農業(yè)與畜牧漸成為區(qū)分“我群”、“他群”的重要依據。 從商代到漢代羌人概念的西移,是王明珂“邊緣研究”的關鍵。與傳統(tǒng)學界觀點不同的是,王明珂認為“羌”并非世代住在中國西疆的某一“民族”,亦即并未將“羌”視為一個在歷史時空中遷徙的民族實體,而是世代存在華夏心中一種對西方異族的“概念”?!扒肌弊鳛橐环N人群稱號,最早見于甲骨文中(約前13世紀)。此時的“羌”,是商人對異族的稱號而非某人群的自稱,活動于今河南西部、山西南部與陜西東部一帶。前11世紀,周人崛起于渭水流域,聯(lián)合西方各部族力量共同克商。在此前后,周人及其盟友逐漸東方化,繼承了許多商人的文化傳統(tǒng)。西周時并未稱任何異族為“羌”,受商、周文化影響較淺的西方諸部族,此時被周人稱為“戎”,約在今陜西寶雞附近及其以西、以北的地方。春秋戰(zhàn)國時,隴山以東的“戎人”多被秦人征服。此時,東方諸國的“華夏認同”逐漸形成,相對于“華夏”的主要是“戎狄”異族。隨著秦人的華夏化,他們統(tǒng)治下的“戎狄”也逐漸成為華夏的一部分,華夏的西方族群邊緣持續(xù)向西漂移。 戰(zhàn)國晚期,“氐羌”一詞出現(xiàn)在當時一些思想家的著作中,如《呂氏春秋》、《荀子》等;或出現(xiàn)在記載一些虛構的、神話式的地理、人群與物產的作品中,如《山海經》等。均指西方傳聞中的異族。但是,記載古今人事的歷史文獻,如《國語》、《左傳》、《戰(zhàn)國策》等,并沒有關于“氐羌”的記載。秦漢時,政治統(tǒng)一帶來疆域與族群認同的擴張。在西方,中國的政治控制、中國式農業(yè)與文化價值,都向西移至適于開墾種植的地方。同時,由于對西方人群認識愈來愈深,“戎”已不適用于描述所有西方非華夏人群。在此背景下,原來模糊的、神話式的西方異族概念“氐羌”,分裂成兩個人群稱號“氐”與“羌”,被秦漢時人用來分稱隴西一帶的兩種西方人群。 秦及漢初,隴西附近也被稱為“羌中”。從西漢初到東漢時期,華夏心目中的西方異族“羌人”與地名“羌中”概念,繼續(xù)向西漂移。漢初“羌中”約在隴西、臨洮附近,也就是在洮河到白龍江之間。由此,與羌有關的異人群與地理概念往三個方向伸展、擴張。在西北一路,武帝時中國勢力達到甘肅河西走廊,“羌中”這一地理概念也向西北遷移,指這個新的西部邊疆,于是此時在酒泉、張掖間,也就有了“羌谷水”、“羌谷”等地理名稱,當地土著也被稱作“羌人”,東漢時人們心目中的“羌人”概念更向西北漂移至天山南路。往西的一路,昭宣時(前86~前49),漢人勢力更進入河湟(黃河上游與其支流湟水流域),于是“羌”這個地理人群概念又擴及河湟地區(qū),漢代中國積極在湟水河谷駐軍、移民,造成河湟土著與漢人之間激烈的沖突,正史中對此處的“羌人”有更多描述與理解,“河湟羌人”成為東漢魏晉時人心目中典型的“羌人”。在西南一路,秦與西漢前期中國人由隴西、臨洮往西南發(fā)展,于是“剛氐道”、“湔氐道”、“甸氐道”等地名被華夏用來稱甘肅南部、四川北部的新邊疆,由于“氐羌”關聯(lián),這里的部分人群也被稱為“羌”。在西漢,除《漢書·地理志》載武都郡有“羌道”外,西南地區(qū)并沒有被稱為“羌”的地域及人群。比如,從《史記》、《漢書》記載可知,當時漢人對西南土著最普遍的稱謂是“夷”,稱甘肅南部武都、文縣與四川松潘一帶的人群為“氐”?!逗鬂h書·西羌傳》中所說的白馬羌、牦牛羌,及蜀郡檄外的大牂夷種羌、龍橋等羌,都是后來出現(xiàn)的“羌人”概念。漢人在長期接觸西南夷后,以“羌”來稱呼在此之西他們所知甚少的土著人群。 羌人社會結構松散,“不立君臣,無相長一,強則分種為酋豪,弱則為人附落,更相抄暴,以力為雄?!保ā逗鬂h書·西羌傳》)羌人所居無常,以畜牧為生,兼營農業(yè);生性剛強勇猛,善于山谷作戰(zhàn),以戰(zhàn)死為吉利,以病死為不祥;羌人各部落有其首領,不同層級的首領,有大豪、中豪、小豪等稱謂之別。 河湟羌人之所以成為漢人心目種“羌”的典型,是因為漢政府與河湟羌數次發(fā)生血腥戰(zhàn)爭,《后漢書·西羌傳》之記載又強化了河湟羌的形象。西漢初,羌人臣服于匈奴;武帝時,用兵匈奴,在今甘肅永登縣境筑令居塞,并設置河西四郡,以隔絕羌人與匈奴交通。羌人曾與匈奴連兵十余萬攻令居塞,圍枹罕(今甘肅臨夏);漢遣李息等將領率兵征服羌人,并置護羌校尉統(tǒng)領。護羌校尉負責處理羌人內部的怨隙糾紛,每年按時循行諸羌各部,問其疾苦。部分羌人被迫西遷,離開湟中(今青海西寧附近),前往西海(今青海海晏西北)、鹽池(今青海剛察東南)左右,“漢遂因山為塞,河西地空,稍徙人以實之”(《后漢書·西羌傳》)。昭帝時,置金城郡(治今甘肅永靖西北),加強對諸羌的控制。宣帝時,先零羌渡湟水畜牧,漢所置郡縣無法禁止。 元康三年(前63),先零羌與一些羌族部落結盟,有二百余位羌族首領參加。漢派義渠安國巡行諸羌以分別善惡,安國召先零諸羌首領,斬殺狡黠羌豪,縱兵攻其種人,斬首千余級。安國此舉激起羌人的極大怨恨,先前降漢諸羌及“歸義羌”等部,也一并起兵“攻城邑,殺長吏”(《漢書·趙充國傳》),并于浩亹(今青海民和縣)攻敗安國軍隊。宣帝命趙充國等率兵六萬,相機進攻,敗先零羌,招撫諸羌,取得勝利;漢置金城屬國以接納歸附羌人。元帝時,隴西彡姐羌“反”,馮奉世攻破之,此后數十年間,“四夷賓服,邊塞無事”。王莽時,威脅利誘諸羌獻地、內屬,設置西海郡(郡治今青海海晏);新莽政權覆亡后,羌人重新收復此地。 西漢末年以來,羌人大量入居塞內,散布金城等地,與漢人雜處,“習俗既異,言語不通,數為小吏黠人所見侵奪,窮恚無聊,故致反叛”(《后漢書·西羌傳》)。羌人不堪漢政府壓迫,不斷進行反抗斗爭;東漢朝廷屢屢派兵鎮(zhèn)壓,并把一部分羌人遷徙于隴西、漢陽等郡及三輔地帶。這些內遷的羌人,為官吏及豪強役使,怨恨漸積。東漢時,規(guī)模較大的羌人反抗斗爭有三次。安帝永初元年(107),漢罷西域都護及屯田吏卒,征發(fā)金城、隴西等郡羌人,前往接應。羌人害怕遠戍不還,行抵酒泉時多有逃散。漢郡縣發(fā)兵截擊,甚至搗毀羌人廬落,羌人或驚走出塞,或是相聚反抗。因羌人歸附已久,沒有武器,或持竹木以當戈矛,或背負板案以為盾櫓,屢敗漢軍。先零羌別種滇零等部自稱“天子”,招集北地、武都、上郡、西河等地羌人,一時俱起,東攻趙、魏,南入益州,進擊關中,侵擾三輔,截斷隴道。永初五年(111),一部分羌人進至河東、河內,逼近洛陽。東漢沿邊諸郡,紛紛將治所內徙,以避羌患。百姓留戀故土,官府遂毀其莊稼、屋舍,強徙居民。被迫遷徙的百姓流離失所,隨道死亡,有許多同羌人聯(lián)合,武裝對抗官府。羌人反抗斗爭持續(xù)10余年方被鎮(zhèn)壓下去。順帝永和元年(136)后,涼州、并州和關中的羌人,又相繼發(fā)動反抗斗爭,綿延10余年,耗費80余億;漢軍將領貪殘、放縱,不以戰(zhàn)事為憂,“士卒不得其死者,白骨相望于野”?;傅垩屿涠辏?59),各地羌人又相繼進行反抗斗爭,東漢政府任用涼州大姓皇甫規(guī)、張奐、段颎等人領兵作戰(zhàn)?;矢σ?guī)、張奐“招撫”羌人,嚴懲羌人怨恨的貪虐官吏,羌人先后歸服的達20余萬人;段颎與士卒同甘共苦,崇尚武力,嚴酷誅戮,羌人死者數萬人。 漢、羌持久戰(zhàn)之進行,給雙方帶來嚴重危害。對漢政府而言,耗費大量人力、物力、財力。以第一次羌人大規(guī)模反抗斗爭為例,漢政府為此付出沉重代價,“軍旅之費,轉運委輸,用二百四十余億,府帑空竭。延及內郡,邊民死者不可勝數,并、涼二州遂至虛耗”(《后漢書·西羌傳》)。飽受戰(zhàn)亂的河西地區(qū),生產凋敝,人口銳減。據《漢書·地理志》元始二年(2)與《后漢書·郡國志》永和五年(140)戶、口可知:以戶數計,北地郡只及西漢的48%,金城、隴西只及10%、104%,安定、漢陽只及143%、454%;以口數計,北地郡只及西漢的88%,金城、隴西只及127%、125%,安定、漢陽只及203%、498%。冉光榮、李紹明、周錫銀:《羌族史》,四川民族出版社,1984年版,第82頁。 長期的戰(zhàn)爭,內陸男丁或被征兵,或是負擔轉輸徭役,“田疇不得墾辟,禾稼不得收入”(《后漢書·龐參傳》),經濟遭受巨大破壞。漢政府雖平定羌人,“而漢祚亦衰焉”。對羌人而言,在遭受漢官軍鎮(zhèn)壓時,還要受本族首領侵擾,或死或亡,牲畜被擄,處境亦艱。此外,在平定羌人過程中,漢政府起用河西(亦即羌人活動之地)人為將領。他們作戰(zhàn)勇猛,精于兵略,熟悉地形,洞知羌人情形,因此扭轉漢軍在對羌作戰(zhàn)中的被動局面。他們控制了漢軍最精銳部分,在政治上也獲得了上升機會;繼“涼州三明”崛起的涼州將領董卓,更在東漢末的歷史中發(fā)揮重要作用。陳勇:《涼州三明論》,《中國史研究》1998年第2期;陳勇:《董卓進京述論》,《中國史研究》1995年第4期。按:皇甫規(guī)字威明,張奐字然明,段颎字紀明,均為涼州人,時人謂之“涼州三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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