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11月1日至11月5日，中央電視臺百家講壇欄目，連著五天，終于將我國著名作家劉心武的《紅樓夢揭秘之薛寶釵》播放完了。說心里話，我很郁悶，因為我覺得劉心武老師又一次肆意地歪曲了紅樓夢文本，進(jìn)而又一次嚴(yán)重地誤導(dǎo)了全國廣大的紅迷朋友。

先說第一集，《薛寶釵選秀之謎》。事實上，所謂薛寶釵選秀，根本無從談起，亦無謎可言。因為曹雪芹寫薛蟠送寶釵進(jìn)京待選，只是一筆帶過，目的無非是找個理由，讓寶釵迅速地、合情合理地進(jìn)入賈府。作為惜墨如金的曹雪芹，完全沒有必要專門交代寶釵是自身不愿進(jìn)宮當(dāng)秀女，還是選秀失利落了選。因為此與小說主體無關(guān)，任何讀者都能一眼看出來。我們可以設(shè)想一下，如果寶釵進(jìn)宮當(dāng)了秀女，則紅樓夢故事豈能演繹？說實在話，寶釵從未流露過對宮廷的向往，曹雪芹在第四回一筆帶過寶釵"進(jìn)京待選"后，也再沒有提起過此事。憑寶釵的學(xué)識、見識、寶釵不見得愿象元春一樣，"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如果寶釵有意當(dāng)秀女，不會是難事。她相貌、品行、性格、才華，樣樣超群。劉心武說"選秀"腐敗，需要賄賂，寶釵沒有門路，所以選秀落了選，此完全是憑空想像、主觀臆測。我要說，薛寶釵家是皇商，拿出些錢財去賄賂有關(guān)太監(jiān)，有何費事？至于說薛寶釵"門路"，她姨夫賈政門路不大么？她姐姐賈元春后臺不硬么？薛寶釵另外還有許多炙手可熱的權(quán)貴、曲里拐彎的親戚，放著不用，豈不犯傻了么？-當(dāng)然，我們現(xiàn)在討論這些，無異于捕風(fēng)捉影、無的放矢。因為薛寶釵落選，此純屬劉心武無中生有、無稽之談。我們在根本沒有發(fā)生過的事情上大加探討，豈不可笑之極？！

這里，還牽涉到劉心武一個顯著的特征，就是劉心武喜歡把自己的主觀臆測，說成是紅樓夢的潛文本，即暗寫。比如他說元春告發(fā)秦可卿、害死秦可卿；比如他說秦可卿是康熙廢太子胤礽的女兒，如此等等，都是些既無史料依據(jù)又無文本依據(jù)的胡言亂語、主觀臆測。記得梁啟超在《清代學(xué)術(shù)概論》里，第一條就是：凡立一義，必憑證據(jù)。無證據(jù)而以臆度者，在所必擯。作為小說家的劉心武，無疑是出色的，然而，作為紅學(xué)家的劉心武，我實不敢恭維。

或許有讀者要說，寶釵不想進(jìn)宮當(dāng)秀女，就不必進(jìn)京待選。但這不行。因為寶釵進(jìn)京待選，那是當(dāng)時的國制，無論寶釵家還是寶釵本人，都是不敢違抗的。不過，寶釵要想自己落選，辦法還不有的是？比如故意把自己打扮得難看些，行為舉止失禮些，甚至有意去得罪與選秀有關(guān)的太監(jiān)們，等等。

或許又有讀者要說，寶釵一心一意地想往高處爬，豈能不愿進(jìn)宮當(dāng)秀女？我說，事情并非那么簡單。因為寶釵的哥哥薛蟠"不能體貼母懷"，父親又早已去世，寶釵豈肯"到那不得見人的去處"，而與家人分離？須知，寶釵在紅樓夢里，可是一個極其溫柔、孝順的女兒！

至于說到薛姨媽，她在紅樓夢里，絕對是個慈姨媽。她決不會逼迫自己的女兒去跳火坑。劉心武說薛姨媽幫著寶釵搶奪寶玉，說薛姨媽"螳螂捕蟬"，破壞寶黛愛情等等，全都是劉心武誤讀紅樓夢的結(jié)果。我希望廣大的紅迷朋友們擦亮眼睛，明辯是非，不受劉心武"秦學(xué)"的錯誤引導(dǎo)。

寶釵入住賈府不久，即碰到"元春歸省"，元春與家人骨肉分離之痛苦，寶釵當(dāng)是看得一清二楚的，故薛寶釵不愿進(jìn)宮當(dāng)秀女，是有思想依據(jù)的，也是理所當(dāng)然的。不過，我們說這些，全都毫無意義。因為紅樓夢文本，對寶釵選秀一事，完全是回避的。我們只是通過具體的分析，推斷寶釵沒進(jìn)宮當(dāng)秀女，緣于自己的有意破壞，而非因為寶釵選秀沒去賄賂、沒有后門可走而落選。（事實上，寶釵不愿進(jìn)宮當(dāng)秀女，曹雪芹是不敢明目張膽地寫出來的。）

這樣，下面一個問題即浮出了水面，即寶釵為什么在三十回，因?qū)氂褚痪湓捳f得比較"造次"，寶釵大怒，甚至有點出口傷人。

首先一點，曹雪芹筆下的寶釵，是一個立體的豐滿的藝術(shù)形象。她的性格絕不是單一的，而是多方面的。她溫柔賢惠，穩(wěn)重和平，然而，卻不是襲人，更不是迎春，必要時，她會鋒芒畢露，咄咄逼人。三十八回，寶釵寫"螃蟹詠"，詩句冷峭而尖刻，連眾人都說"只是諷刺世人太毒了些"，難道我們據(jù)此可以說寶釵的心情特?zé)┰?、舉止特反常？難道我們可以進(jìn)一步地主觀臆測，判定寶釵是選秀落選、是家里沒錢行賄賂，又沒后臺走門路？顯然，這是不能的，也是不可以的。

我們看紅樓夢，當(dāng)然要看得仔細(xì)，然而，卻不能隨意歪曲，更不能胡亂猜想。劉心武老是說自己細(xì)讀紅樓夢文本，可在我看來，劉心武粗枝大葉，似乎從來沒有認(rèn)真地拜讀過紅樓夢。

三十回中，寶釵"大怒"，其實是有來歷的。這只要我們細(xì)讀紅樓夢，就能看得一清二楚。

二十六回，古董行程日興因薛蟠生日將到，故送了四樣禮品，有鮮藕、大西瓜、鱘魚、暹豬，薛蟠覺得禮品實在太好，又很難得，便誠邀寶玉一起享用。寶玉當(dāng)時笑說"我的壽禮還未送來，倒先擾了"。然而，五月初三，薛蟠生日，寶玉卻沒去給薛蟠送禮，也沒去給薛蟠磕頭。對此，寶釵當(dāng)然是極不滿意的，盡管，寶釵說"你便要去也不敢驚動，何況身上不好"。接下來，寶玉又道："姐姐怎么不看戲去"？寶釵道："我怕熱，看了兩出，熱的很。要走，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來了"。須知，寶釵最后一句話，"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是話里有話地刺了寶玉一下，所以，寶玉聽了，由不得臉上沒意思，即不好意思。

按理說，話說到此地步，寶玉當(dāng)知趣。因為寶釵的話里，已明顯表達(dá)出對寶玉推病不去給薛蟠祝壽，充滿不滿情緒，何況，寶玉的"病"是與林黛玉爭吵引起。寶釵清楚地知道寶林二人表面爭吵，實是愛情的曲折表達(dá)，故心里難免有些醋意。－－因為寶釵在內(nèi)心深處，其實也愛著寶玉，只不過是由于少女的矜持、封建的禮教，迫使寶釵將此愛情深埋在心底。元春所賜紅麝串，一方面使寶釵羞羞答答，另一方面，寶釵也是暗中驚喜的。她把紅麝串戴在自己手腕上，無疑透露出寶釵內(nèi)心對寶玉的一片真情。

通過上面敘述，我們可知，寶釵"大怒"前，心理上已有鋪墊，換一句話說，寶釵對寶玉，已極其不滿，而且醋缸打翻－－盡管，這醋缸打翻，只不過是內(nèi)心深處，有些許酸溜溜的感覺而已，并不意味著寶釵對寶玉已經(jīng)由愛生恨。但是，"怒氣"二字，毫無疑問，已經(jīng)積聚在寶釵心頭。

遺憾的是，寶玉一心撲在黛玉身上，對寶釵的心理狀態(tài)，沒有絲毫覺察。他不知深淺，居然在"臉上沒意思"的情況下，又搭訕笑道："怪不得他們拿姐姐比楊妃，原來也體豐怯熱"。這一下，寶釵實在憋不住心頭的怒火，"不由的大怒，待要怎樣，又不好怎樣。回思了一回，臉紅起來，便冷笑了兩聲，說道：'我倒象楊妃，只是沒有一個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楊國忠的！'"－－這里面，寶釵"回思了一回，臉紅起來"，是大有講究的。因為在寶釵的心目中，楊妃無疑是淫蕩的代名詞。紅樓夢第五回，寫秦可卿臥室中的淫蕩氣息，墻上所掛的正是唐伯虎畫的《海棠春睡圖》，而兩邊對聯(lián)寫的是秦太虛的"嫩寒鎖夢因春冷，芳?xì)饣\人是酒香"，脂批點明：艷極、淫極！此可見，在紅樓夢里，"楊妃"在一定程度上，代表著淫蕩。（說明一點：二十七回中，"楊妃戲彩蝶"，此"楊妃"，香汗淋漓，嬌喘細(xì)細(xì)，絲毫沒讓人感覺淫蕩，只讓人感覺抒情。這說明同一人物，要看用在什么地方，什么背景下）。

寶釵在得到元春所賜紅麝串，心里對寶玉情意纏綿然而又有點醋缸打翻的心理狀態(tài)下，寶玉說寶釵象楊妃，豈不引爆寶釵"大怒"，差點失去情緒控制，－－何況，這里面還夾雜著寶玉推"病"不去為薛蟠祝壽之事呢。緊接著，曹雪芹寫寶釵借扇訓(xùn)斥靛兒，"機(jī)帶雙敲"，表面上，當(dāng)然是沖著靛兒，可實際上，卻是沖著寶黛"愛情"。－－我在愛情兩字上打上引號，是因為在寶釵眼里看來，寶黛愛情，實在可笑，又實在別扭。當(dāng)然，這里面隱含著寶釵醋意，這是不言而喻的。

我的理解錯了嗎？應(yīng)該說不會有錯，因為紅樓夢緊接著寫寶釵回答林黛玉的問話。寶釵回答極其巧妙："我看的是李逵罵了宋江，后來又賠不是"。寶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連這一出戲的名字也不知道，就說了這么一串子。這叫《負(fù)荊請罪》"。寶釵笑道："原來這叫作《負(fù)荊請罪》！你們通今博古，才知道負(fù)荊請罪，我不知道什么是負(fù)荊請罪！"一句話還未說完，寶玉、林黛玉二人心里有病，聽了這話早把臉羞紅了，－－看到了吧？這里面，寫出了寶釵的醋意，也寫出了寶釵看寶黛愛情感覺可笑，感覺別扭。

在這兒，我想申明，寶釵并無與黛玉爭奪寶玉之意。她心底里愛慕寶玉，是妙齡少女極其正常的情感。但她有濃厚的封建禮教思想，決不會去主動追求寶玉，也決不會為自己的所謂婚姻幸福而去破壞寶黛愛情。在這些方面，曹雪芹寫得是極有分寸的。在曹雪芹的筆下，寶釵對自己的婚姻大事，是聽?wèi){長輩們的安排的，與自己心里喜歡誰，是根本不搭界的。元春賜她紅麝串，令寶釵暗喜，但寶釵卻無功利思想，冥思苦想要想去做什么"寶二奶奶"。她后與寶玉成婚，是因為黛玉"淚盡夭亡"后的自然結(jié)果。此所謂"都緣頑福前生造，更有同歸慰寂寥"。這里面，沒有薛寶釵、薛姨媽為爭奪寶玉而"螳螂捕蟬"，也沒有為討好賈母而費盡心機(jī)的陰謀詭計。劉心武對薛姨媽、薛寶釵的解讀，從根本上來說，是完全錯誤的。

"寶釵大怒"，前有鋪墊，后有發(fā)展，是水到渠成的事，絕不是劉心武主觀臆測的"選秀落選"而引發(fā)。紅樓夢寫"一時寶釵、鳳姐去了，林黛玉笑向?qū)氂竦溃?你也試著比我厲害的人了。誰都像我心拙口笨的由著人說呢！'"寶玉反應(yīng)是什么呢？"寶玉正因?qū)氣O多了心，自己沒趣，又見林黛玉來問著她，越發(fā)沒好氣起來。待要說兩句，又恐林黛玉多心，說不得忍著氣，無精打采一直出來。"－－這段話，清楚地表明寶釵"大怒"，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寶玉說話"造次"，寶釵聽到楊妃兩字多了心，終于按捺不住，發(fā)了火。這個火，不是平白無故發(fā)的，而是有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復(fù)雜情緒混在其中，不僅有薛蟠之事，寶黛之事，還有自己的微妙的吃醋心理。（寶釵絕對是個正經(jīng)女兒，寶玉將淫蕩的楊妃比她，寶釵豈能不大怒）。

應(yīng)該說，寶玉對寶釵無意中的傷害還是比較大的。三十一回，已經(jīng)是五月初五了，王夫人治了酒席，請薛家母女等賞午，可寶釵見了寶玉，還是淡淡的，不想理睬。（寶釵大怒，是在五月初四）。

劉心武還在《薛寶釵選秀之謎》中說，寶釵的金鎖，要等日后有玉的來相配，可這有玉的，不是指寶玉，而是指皇上、王爺?shù)鹊?，因為他們也有玉。我一聽劉心武老師這話，簡直驚得目瞪口呆，心想，劉心武老師膽子也實在太大了，竟然敢毫無根據(jù)地如此猜測薛寶釵。薛寶釵，雖然有往上爬的野心，然而，就薛寶釵目前所處地位，根本還沒發(fā)達(dá)，居然敢高攀皇上。這猶如一個平頭百姓的女兒，發(fā)跡之兆絲毫沒有顯露，卻異想天開地想著要嫁給皇上，不管是誰，如果不說此女腦子有病，那才叫怪呢。

最后，順便說一下與上面有關(guān)聯(lián)的一個小問題，即薛姨媽對王夫人曾提過"金鎖是個和尚給的，等日后有玉的方可結(jié)為婚姻"；而薛寶釵對寶玉說："也是個人給了兩句吉利話兒，所以鏨上了，叫天天戴著，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兒！"母女倆對此金鎖，說法不同。我理解，薛姨媽說的話是事實，而寶釵說的話，有藏掖。寶釵修改了薛姨媽的話，實是因為寶釵是未出嫁的姑娘，她豈能對寶玉原封不動地照搬薛姨媽的話？她內(nèi)心愛著寶玉，"莫失莫忘，仙壽恒昌"，念了兩遍，透露出了內(nèi)心的秘密。可她，在寶玉面前，必然是害羞的，她不可能在寶玉面前照搬薛姨媽的話。二十八回，寶釵因薛姨媽的話與元春所賜紅麝串，兩下里配合上了，故"心里越發(fā)沒意思起來"。此"越發(fā)沒意思"，分明是指寶釵更加不好意思，害羞的心理，使她"總遠(yuǎn)著寶玉"。

薛姨媽是個慈姨媽，她在王夫人面前說的話，絕非造謠。但，和尚的話，并沒有錯。黛玉死亡后，寶釵與寶玉奉旨成婚了。（薛姨媽對王夫人說"日后有玉"的話，并不是針對寶玉而言的，因為世界上，有玉的并非只有寶玉。應(yīng)該說，薛姨媽是有口無心地照搬和尚的話。在紅樓夢里，薛姨媽絕無破壞寶黛愛情之意）。

文章寫到此，暫告一段落。對于劉心武的《薛寶釵結(jié)局之謎》，我認(rèn)為還有許多地方應(yīng)當(dāng)予以批駁，不然，紅樓夢將會被劉心武徹底毀掉，對此，我們千萬不可掉以輕心。我呼吁全國廣大的紅迷朋友們，拿起筆來，批駁劉心武，捍衛(wèi)紅樓夢！

鴛鴦劍
二OO七年十一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