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已是七十多歲的老人了。

我?guī)缀跏悄慷昧四赣H的頭發(fā)怎樣一根根變白，臉上的皺紋怎樣一日日加深，就如同目睹春蠶怎樣一根根吐絲，怎樣完全奉獻了自己一樣。

母親這輩子生過十個兒女，四個夭折了，對母親來說，那是她生命中翻過的最凄苦的一頁，在母親又平添了幾縷白發(fā)之后，更堅強地面對現(xiàn)實——她更加愛護我們了。

記憶中的母親，永遠是一頭齊肩的短發(fā)，灰白相夾，用發(fā)卡卡在兩耳后邊，無論多么繁忙，從不紊亂。樸素的衣著總是整整齊齊，即使打了補丁的，也是方則方，園則園，針腳細密，形似今天的貼花。六七十年代，農(nóng)村的生活還相當緊張，有飽飯吃已經(jīng)相當不錯了，更別說吃菜。我們那時一下學便去打草，別的孩子多是打回草就倒給豬吃，而我們打回的草，母親總是一撿再撿，挑些能吃的給我們做菜，記得當時油菜收完后，地里生出一種油菜芽，嫩嫩的，一叢叢的，如今天的金針菇狀，母親總是挑出來，開水一燙，再放些鹽，真是嫩脆爽口，齒頰生津，至今回味無窮。及至問起別人家的孩子，都說不知道這能做菜，回家便把草倒進了豬圈。也許只有細心的、充滿愛心的母親才總是惦記著能找些什么可吃的東西供兒女充饑，哪怕費盡周折。那時還吃過一種菜，便是小葉楊的葉子，那是初春后的小葉楊，葉片乍吃很苦，但經(jīng)母親燙了泡，泡了燙，幾次下來，苦味已削減了許多，再搦干出來，放了鹽做菜，些些的苦味中夾著清新的、新生楊樹的味道，于口感中感受春天的氣息；如果蒸菜包饃，再加些粉條，熱騰騰地出鍋，誰還顧及有什么苦味呢？

不知是不是二姐總穿大姐的衣服，而我總是穿二姐的衣服，既寬又大又打補丁，從沒有一件合身的。記得小弟出生時，大姑送了一塊花布，粉紅色底子，醬色的小熊圖案，是我當時見過的最美的一塊花布了，于是，我非讓給我做件上衣，母親和大姑都說布不夠，但我記得我當時的不依不饒，雖無有吵鬧，卻總是悶悶不樂。后來，母親終于答應給我做了，母親、大姑、二姐幾個人比劃了老半天才給我剪了出來，及至做成穿上后，雖然是老式的，雖然衣縫都留到了最小邊緣，但右下襟還給我留了只口袋呢！我真是高興極了，這是我記憶中最新也是最早的一件新衣服，在我試衣服的時候，母親幫我左拉右扯，她那欣慰的表情，她那流露出的幸福和歉意的滿足，至今使我難以忘懷，她又何嘗不愿意給兒女們做新衣服穿呢？

當我們慢慢長大，我們漸漸地理解了母親的辛苦，為了我們能好好地學習，母親總是盡可能地讓我們少干活，她從不讓我們做飯、刷碗、洗衣服，只要我們能拿回去三好學生獎狀，那就是她最滿足的時刻。每當我們下學，趴在家里那簡陋的石桌上寫作業(yè)，甚至是看課外書的時候，母親總是一邊做活，一邊教育我們要好好學習，說些“書中自有黃金屋”之類的話，我們于是笑著問什么是黃金屋呢？母親也說不清，只知道書讀多了，學上高了，就會有出息，就會有前程?，F(xiàn)在想起，那時候的的確確不知道“書中自有黃金屋”是什么意思，因此，這句話也就記得特別準確。為了鼓勵我們學習的韌勁，母親總是給我們講“只要功夫深，鐵梁磨繡針”、“頭懸梁，錐刺骨”的傳說，她那時循循善誘的認真勁兒，使我不敢認為這只是個傳說，而是懷著

極大的疑慮相信這就是事實，從而也使我孜孜不倦地尋找書中的“黃金屋”……

我終于上了大學，是否就是母親說的找到了“黃金屋”呢？而弟弟、妹妹也都是初中、高中畢業(yè)?；仡^望，母親真的是老了，一頭黑白相夾的短發(fā)，如今幾乎全白，仍整齊的夾在耳后，臉頰清瘦了，皺紋密布了，然而，慈愛無減，操勞依舊。就在我上大學放寒假的一天夜里，已十二點了吧，母親又把我從夢中叫醒，為的是讓我吃一根熱乎乎又軟、又香、又甜的燒紅薯，因為白天里人多輪不到我吃，而寒假又是那么短暫，轉(zhuǎn)眼我又要去到那沒有燒紅薯的南方了……

如今，我在農(nóng)行上班已有十幾個年頭了，母親的頭發(fā)已經(jīng)全白，母親的老友勸母親：“女兒都開銀行了，也不把那一頭白發(fā)染染？”，母親總是笑笑說：“一頭老白毛了，大半輩子都過來了，染了又怎樣，長出的根仍是白的，更難看”。我則竭力勸母親不要去染，那滿頭的銀絲，一根根都竭盡了它的營養(yǎng)，完成了它的使命，如今，潔白得只剩下那發(fā)絲的軀殼，如蠶絲般純潔、無暇、透亮。它是母親的驕傲，它是母愛的結(jié)晶，也是母親一生含辛茹苦的見證，怎么能就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