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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人之境 ——讓我對著沖動背著宿命,渾忘自己的姓。
1. 我24歲生日那天,西雅圖迎來了第一場雪。 我深夜從實驗室里出來,在屋檐下站了一會兒,望著遠方細細的雪和青白色的月光,決定走路回家。 我裹上圍巾和帽子,慢吞吞走在路上。路上早已沒有了行人,路燈很高很高,我戴著耳機,沒一會兒樹上開始積雪。 路邊停了一輛破破爛爛的紅色福特,我不經(jīng)意的側(cè)過頭,看到里面坐著的男生,他穿著黑色的套頭衫,趴在方向盤上,似乎是睡著了。 我認得這輛車,也認出了車的主人,周其臨。 我收回目光,低著頭經(jīng)過那輛車,雪勢越來越大,我的肩膀和圍巾都被浸濕了。忽然,我停下腳步,折回去,走到車窗邊,敲了敲。 沒有人回答。 我耐著性子,“噼里啪啦”用力不斷敲車窗,扣著門把,弄出很大的動靜。終于,車里的人睜開眼,周其臨的頭本來就側(cè)向我這一邊,猛然睜開眼,似乎卻沒有醒,一雙漆黑的眼睛與我四目相對,我們都沒有說話。 “開門!”我大聲吼道。 周其臨終于清醒,搖下車窗,眨了眨眼睛,小扇子似的睫毛刷刷閃過,他詫異的看著我:“你?” 我松了一口氣,別開目光,冷淡的說:“這位同學(xué),停車的時候開空調(diào),會導(dǎo)致一氧化碳中毒,你想死嗎?” 周其臨這才反應(yīng)過來,把四扇車窗都搖下來,風(fēng)雪猛然灌進去,他下意識的抬手揉了揉太陽穴。 “謝謝?!彼袣鉄o力的說。 我這才看仔細,他的臉色是不正常的蒼白,嘴唇失色,我忽然伸出手,覆蓋上他的額頭,果然,一片滾燙。 “你在發(fā)高燒?!蔽阴久颊f。 他不吭聲,這也解釋了他為什么會在深夜做出在將車停在路上,開著暖氣休息這樣危險的事。 我拿出手機,準備打911,他一把奪下我的手機:“不去醫(yī)院。” “為什么?”我理智的分析,“你現(xiàn)在的身體狀態(tài),我認為你并不適合繼續(xù)開車?!?/span> “沒錢?!彼院喴赓W的回答,然后一臉無辜的看著我。 我們學(xué)生有醫(yī)療保險,能報銷90%的醫(yī)療費用,但是剩下的10%依然是一筆不小的開銷,我收起手機,點點頭。 “你住哪里?”我問。 他不在意的說:“我沒事。” “你住哪里?”我面無表情的又問了一次。 我開車送周其臨去到他的住處,屋子干凈潔凈,只是門口就是廚房,上面整整齊齊擺著三箱泡面,還有面包,壓縮餅干。 我沒有進屋,沖他點點頭,轉(zhuǎn)身走了。 三十分鐘后,我再一次敲響周其臨的房門。沒有人回應(yīng),我不耐煩的狠狠踢了兩腳房門,然后繞到房子的陽臺,脫掉外套,手腳并用的爬上去。不出所料,陽臺的玻璃門沒有上鎖,我推開,走進屋子,看到躺在客廳沉迷不醒的周其臨。 他渾身滾燙,像是要死在這里。我拿出手機,想起他那句“沒錢”,嘆了口氣,兩個窮鬼。 我十分艱難的將剛剛?cè)VS買的藥塞進他的嘴里,我在雪中走了半天才找到的藥店。 然后我把周其意丟在一旁,拖下衣服蓋在他身上,拿出一本書,靠在墻邊安安靜靜地看。 半夜的時候,周其臨終于醒了。 他看到我,又被嚇了一跳,動了動嘴唇,卻沒法說話。我粗暴的灌他水喝,他被嗆得半死,驚天動地的咳嗽起來。 “咳咳咳,”他好不容易緩過來,聲音沙啞,“謝謝?!?/span> “哦,”我站起身,拍了拍屁股,“藥在桌子上,自己看說明書,我走了?!?/span> “等等,”周其臨皺起眉頭,有氣無力的說,“這么晚了,你怎么回去?” 我不說話,看著他的眼睛,他別過頭,說:“你要是不介意,在我家將就一晚上吧?!?/span> “你室友呢?” “轉(zhuǎn)學(xué)了,我暫時一個人住,”說到這里,他反應(yīng)過來,似笑非笑,“放心,就我現(xiàn)在的身體狀態(tài),你比我安全?!?/span> “哦?!蔽已b作十分猶豫的樣子,最后才說,“我睡沙發(fā)就好。” 他欲言又止,最后點頭說:“不好意思了?!?/span> 周其臨的燒還沒有退,半死不活的躺在地上,肚子發(fā)出“咕嚕咕?!钡目棺h聲。我去廚房給他煮了一袋泡面,他連湯汁都喝得干干凈凈。 “我叫周其臨?!彼鋈徽f。 我沒看他,把碗扔在水槽里,淡淡的說:“你好,我叫盛歡,盛大的盛,歡喜的歡。” 我側(cè)過頭,看到窗外飄著的雪,忽然想到一句老話,瑞雪兆豐年。
其實,這并非我第一次見到周其臨。 一年前的冬天,西雅圖難得出了太陽,我心情糟糕,轉(zhuǎn)了好幾次車,去了海邊的教堂。我不信教,但是偶爾會來這間教堂。 我站在門外,教徒們在虔誠的禱告,我聽到神父莊嚴卻溫柔的聲音念:“Enter ye in at the strait gate:for wide is the gate,and broad is theway,that leadeth to destruction,and many there be which go in thereat(你們要進窄門,因為引到滅亡,那門是寬的,路是大的,進去的人也多).” “Because straitis the gate,and narrow is the way,which leadeth unto life, and few there bethat find it(引到永生,那門是窄的,路是小的,找著的人也少).” 我坐在門外的草地上靜靜等待,一直到人群都離開,我才站起身,走了進去。講臺的中央,放著一本攤開的圣經(jīng),我在它面前站了許久,那一刻,我覺得很孤獨。 生在世上,免不了總會有脆弱難熬的時刻。無數(shù)次在心中問過自己,是因為什么而活著,又是因為什么不得不走下去。 等我轉(zhuǎn)過身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最后一排還坐著一個人。他頭頂有一盞天窗,正好有陽光落在他的臉上。 西雅圖就連日光都是冰冷的。 我轉(zhuǎn)身的瞬間,他恰好抬起頭,四目相對,他看了我一眼,隨即看向了別處。而我卻久久挪不開視線,我看著不遠處的男生,他有一張年輕好看的臉,無關(guān)英俊,眼睛漆黑,無喜無悲,那里似乎藏了萬年的冰封。 塵埃在他周身飛舞,他就像不屬于這個沉甸甸的人間。 于是鬼使神差的,我走到他面前,對他說,“你好,我叫盛歡,盛大的盛,歡喜的歡?!?/span> 他詫異的看了我一眼,然后點點頭,禮貌卻疏遠的回答:“你好,我是周其臨。” 現(xiàn)在看來,他應(yīng)該是完全不記得我了。
2. 我在學(xué)校中國學(xué)生會的論壇里,果然找到了周其臨征室友的帖子。內(nèi)容很簡單,拍了兩張房子的照片,價格也很公道。最后附帶了電話號碼,我的手指在那串數(shù)字上停留了很久,直到倒背如流,也沒有打出去。 周末的時候,我去到周其臨的小區(qū)的物業(yè)中心,租下了另外一間,室友是名女生,讀商學(xué)院。 我的行李很少,實驗室的學(xué)長們開車幫我搬好家。我依然每天騎車上下學(xué),這里比我之前的住處離學(xué)校遠,冬天很不好過。 兩個星期后,我終于在家門口偶遇周其臨。他穿了一件黑色及膝羽絨服,套在白色衛(wèi)衣外面,戴著黑色的耳機,看到我,他愣一下,摘下耳機:“盛歡?你怎么在這里?” “房子到期了,搬了過來?!蔽抑噶酥缸约鹤〉牡胤?。 他點點頭,“那以后有什么需要幫忙的,給我說一聲?!?/span> 我沖他揮揮手,笑著走了。 又過了一個星期,西雅圖的雪下得沒完沒了,我坐在房間的窗邊,守了很久,一直到晚上八九點,才看到周其臨那輛破破爛爛的福特。 “嗨,徐歡,”他從車上下來,正好看到我從轉(zhuǎn)角處走出的我,“這么晚去哪里?” 我隨口扯了個謊:“超市?!?/span> 他看了我一眼,“我開車送你去吧?!?/span> “不用了?!?/span> 我拒絕了他,跨上自行車,在雪地里搖搖晃晃的騎了幾米,然后“不小心”摔在地上。 周其臨趕忙走上來,扶起我,皺著眉頭:“你沒事吧?” 我裝作很痛,“嘶”了幾聲,然后癟嘴踢了自行車幾腳。 “還是我送你吧?!彼f。 我搖搖頭:“算了,也不是什么急需的東西?!?/span> 然后看了一眼他的車,像是忽然想到什么,我有些不好意思的說:“對了,你每天幾點去學(xué)校?幾點回來?” “早上八點,”他想了想,“回來不確定,我要去打工。” “我以后早上可以搭你的車去學(xué)校嗎?”我說,“一天2刀,一直到冬天結(jié)束嗎。騎車實在不方便,晚上我可以自己搭大巴回來,早上學(xué)生多,經(jīng)常擠不上車?!?/span> 周其臨笑了笑,兩眼彎彎,擺擺手:“錢就不要給了。” “不,要給?!蔽覉猿值?,又看了看他的二手車,我知道他缺錢,“大家都不容易?!?/span>
第二天清晨,我站在停車場,一邊看書一邊等他。周其臨啃著面包,半睡半醒的給我打招呼,我想提醒他注意飲食,卻沒有說出口。 “你找到新室友嗎?” “沒有,”周其臨不太在意的說,“在論壇上發(fā)了帖子,前幾天撤了?!?/span> “為什么?一個人承擔整間房子的租金,會很吃力吧?” “這不又多打了一份工?!敝芷渑R指著方向盤,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 他不愿多說,我也不再追問。 活到這個年齡,誰又沒有一兩段往事呢。 我不太愛說話,坐上車后就沉默的望向窗外,他開車也從來不放歌。 我們偶爾也會聊天,都是一些留學(xué)生常見的話題,本科來自哪所學(xué)校,下個假期有什么計劃,哪家超市在打折,最近匯率如何。 后來我才知道,我在路邊遇見周其意那天,他已經(jīng)連續(xù)一個月每天只睡四五個小時,整日靠著面包和泡面度日,除了打工以外,學(xué)業(yè)也不敢落下。 “你欠了別人錢嗎?”我問。 他想了想,把蘇打餅干掰成兩半,分給我:“差不多吧?!?/span> 很多時候我都覺得自己看不懂周其臨。 他有時會很冷漠,沉靜而內(nèi)斂,教人遠遠望著,無法接近。有時又是個十分膚淺普通的男生,嬉皮笑臉的,吊兒郎當,每天能多賴一分鐘絕對不會在五十九秒離開床。 好在他車技不錯,冬天結(jié)束以后,我依然坐他的車上學(xué),一直到我博士畢業(yè),我從來沒有遲到過。
春節(jié)的時候,我拒絕了實驗室?guī)熜謧兊难垼矣岩渤鲩T參加聚會,我一個人坐在房間的地毯上,望著月亮,聽了一會兒歌。 我在冰箱里翻了翻,最后提上一袋速凍水餃和兩聽可樂,去找周其臨。不出我所料,他也一個人在家里,他看到我有些吃驚,我晃了晃塑料袋,問他:“要不要一起吃晚飯?” 周其臨側(cè)過身,我看到廚房的灶臺上,擺著一盤冒著熱氣的水餃,旁邊是速凍的包裝袋。我和他面面相覷,然后笑出了聲。 我們沒有看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他用電腦在放肖邦的鋼琴曲,在房間和胸口回蕩。 “世人深愛肖邦,因為他一生漂泊孤獨,懷念著他鄉(xiāng),”我說,“因為每個人都有回不去的地方。” “你呢?周其臨,”我難得逾越界限,問他,“你可曾有回不去的地方?” 周其臨放下筷子,抬頭看了我一眼,目光微動。 突然,“嘭嘭嘭”,外面響起煙花綻放的聲音,我和周其臨誰都沒有動,我拿著可樂瓶,碰了碰他的那罐,喝了一口,吃掉最后一個水餃。 我想,我和周其臨,大概算得上朋友了。 距離第一次見到他,差不多兩年了。
3. 和周其臨熟起來以后,我偶爾會跑去他家,和他一起吃泡面或者干面包。我會做一些家常菜,但是騙周其臨說自己什么都不會,因為不想顯得太殷勤。 有次我問他:“你喜歡什么樣的女生?” 周其臨正盤腿坐在地上,認真計算著這個月的花銷,被我突然一問,他頓了頓,然后吊兒郎當?shù)穆柤缧π?,說:“就那樣吧?!?/span> 我就是從那天開始知道周其臨的心尖上,住了一個人。 不久以后,我收到一個晴天霹靂的消息。 教授通知我,之前贊助我們科研的企業(yè)宣布破產(chǎn),這就意味著我的獎學(xué)金也將取消。他已經(jīng)向?qū)W校申請免去我的學(xué)費,但是沒有辦法再給我提供生活費,經(jīng)濟不景氣,連教育產(chǎn)業(yè)也不能幸免。 來美國這兩三年我毫無積蓄,所有的錢都寄回了中國。 接下來的房租、日常開銷、保險費用……我真的一夜之間變成了窮光蛋。 那天回家,我很沒出息的哭了一場。我知道哭沒有用,可是沒有辦法,覺得委屈、不公,為什么偏偏是我。 明明我已經(jīng)過得比許多人艱難,明明我已經(jīng)失去了那么多,為什么還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將我逼上絕路。 周其臨知道了這件事,第二天,我的卡里多出了十萬美元。 “你要是沒有別的辦法,就不要拒絕,當我借你,慢慢還就是?!彼f。 我這才知道,他并不是和我一樣勤工儉學(xué)的窮苦留學(xué)生,他是個不折不扣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少爺。 我問他,那你家里有多有錢? 他想了想,告訴我他爸爸上過福布斯,在北方有一間工廠,和一座城市差不多大,廠里有條運河。 我面無表情的點點頭,我覺得有點難過。 他其實氣質(zhì)很好,和普通人家出來的小孩不一樣,他對這個世界很寬容,見識廣博,從來沒因為缺錢而感到窘迫或者寒酸,也從不自卑。 我早就應(yīng)該發(fā)現(xiàn)的。 “那你為什么過得這么慘,體驗生活?” 周其臨頓了頓,凝視著窗外,然后他垂下眼簾,給我講了周羽菲。 她比他大四歲,父親在他家當司機,母親做保姆。他那時候喜歡捉弄她,讓她給他補課,總是惹她生氣。后來她考了狀元,他不讓她去北京,她竟然真的留了下來。兩個人開始偷偷談戀愛,他只想快點成熟,能夠給她依靠。 天不遂人愿,他父親在夜里開車出了事故,出了一大筆錢,讓她父親頂罪。她的父母都心甘情愿接受,但是她不行。 她將刀架在自己脖子上,對他說,要么他走,要么她死。然后她休了學(xué),獨自去了北京。 他大學(xué)畢業(yè),去找她,她已經(jīng)有了男友,他還是死皮賴臉住進她家。最后被家里找來的人請了回去,走之前,他用這些年攢的錢買了一顆鉆戒向她求婚,她將它狠狠摔在地上。 最后一眼,她還是決裂的說,要么他走,要么她死。 他來到美國后就沒有動過家里的卡,連學(xué)費都是自己打工掙。他也不是記恨家里,只是回不到過去那樣無暇。這些年來,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夠獨當一面。 我沉默半晌,忽然沒頭沒腦的冒了一句:“我也有喜歡的人?!?/span> “我也有喜歡的人?!蔽抑貜?fù)道。 像個卑微的小孩,卻要裝成滿不在乎的樣子,生怕被人看穿了心思。 為了可笑的尊嚴,我編了個謊話騙他,說自己有名初戀男友,兩個人因為誤會分開,但是再也沒能愛上別人,我來美國,也是聽說他在這里,只是至今沒有找到。 其實也不完全是編的,確實有過這樣一個人。 每天早上給我送早飯,不遠不近的跟著我送我回家,我抱著好玩的心態(tài)和他交往,不到兩個星期就提出分手。 或許上天是為了懲罰我,不久后,我的父母因為車禍雙亡,我被丟到了舅舅家。可惜舅舅一家并不喜歡我,我實在是個累贅,轉(zhuǎn)學(xué)后我一直念住校,高考那天,是全校唯一一個沒有人送、沒有人等的考生。 大學(xué)四年過得比高三還苦,畢業(yè)后來美國,博士大多有獎學(xué)金,每個月省吃儉用,攢下來的錢就寄給舅舅家,發(fā)誓再也不回去。 欠的債大約早已還完,我從來就沒有歸鄉(xiāng)。 一個人在異國他鄉(xiāng)久了,再鐵石心腸也會傷心,常常想起上半生的好事,除了親生父母以外,似乎就這么一個真心真意對過我的人。 只可惜他來得太早,那時候我擁有的太多,生活幸福美滿,最大的煩惱不過是考試和,所以真心在我眼里,和石頭也沒什么區(qū)別。 我倒不覺得可惜,因為再重新來一次,我還是會這樣揮霍,有些人注定只是生命中的過客。 周其臨卻當了真,覺得我們難兄難弟,同是天涯淪落人。 他以為我心里有人,便自覺我不會對他另有所圖,反而愿意與我親近。 他真是個笨蛋,這個世界上,深情之人還剩下幾個? 漸漸的,他不時會提起周羽菲。 講小時候他欺負她,讓她幫他寫作業(yè)。講她喜歡吃新鮮核桃,認認真真把皮撕掉,放在碗里重一座小山,最后都推到他面前。她給她織圍巾,丑得像個漁網(wǎng),他卻戴了十年有余。 那些回不去的好時光啊。 我像個病態(tài)的癮君子,貪婪的聽著,然后把自己五臟六腑都疼一遍。 我也常常編些謊話騙他,陪他一起追憶似水年華,也捍衛(wèi)著自己那點可笑的自尊心。漸漸的,我開始提到身邊別的男生,曖昧的,心動的,錯過的,就不再怎么講初戀了。 周其臨很少打探我的事情,我安慰自己,他只是家教太好。
其實周其臨對我很好。 我每年生日,他都記得,他送的禮物總是中規(guī)中矩,顯示屏、主機、鍵盤……湊齊了一臺電腦。 同樣的價格,明明可以買到女孩子喜歡的首飾、鞋子、香水,可是他不肯,除了周羽菲之外,他對每個女生都保持著距離。哪怕再近,其實中間都隔著一輪冷清的月光。 西雅圖下雪的時候,我生理期會很難過。周其臨知道以后,給我熬粥煲湯,煮生姜紅茶。 “你會做飯?”我驚訝的瞪圓了眼睛。 我原本以為周其臨會得意洋洋的炫耀,可是他只是低著頭,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了一段陰影,沉默不語。 哦,我在心中想,他大約是為了周羽菲學(xué)會的做飯,她一定很喜歡吃他做的菜。 離開她以后,他把自己的生活過得井井有條,又亂七八糟。 我從來沒有給周其臨送過什么禮物,就連生日也只是一張敷衍的賀卡。 為了顯示出我的不在乎,其實是為了遮掩我的太在乎。 我親手給他做了一個又一個的蛋糕,然后在十二點鐘聲響起的時候,獨自將它們吃得干干凈凈。
4. 再后來,我畢業(yè)了。 我運氣不是太好,畢業(yè)那年正好遇到本行業(yè)沒落,經(jīng)濟蕭條,我們一屆畢業(yè)的博士和碩士生,找到工作的,全部轉(zhuǎn)了行。 九個月的opt時間過去,我依然沒有找到工作。這就意味著,我不能再在美國呆下去。 我必須回國,回到我的故鄉(xiāng),回到我當年上飛機的時候,發(fā)誓再也不會回去的地方。 這一次,我面臨的,比當初失去獎學(xué)金絕望多了??墒俏覜]有哭,我開始收拾行李,辦理各種手續(xù)。是我自己太差勁,我愿賭服輸。 臨走前的一天,我約了周其臨來我家,電腦接上電視,我們坐在客廳的地毯上,一人坐一邊,看了一場電影。 是我選的片子,《阿飛正傳》。我其實很討厭看文藝片,甚至電影,因為覺得它們會浪費我的時間,我每天都在不停的轉(zhuǎn)啊轉(zhuǎn),我從來不把時間放在無用的事物上。 唯一的一次例外,卻浪費了我的一生。 電視機上明明滅滅的光線,我一直盯著周其臨,他卻一次都沒有轉(zhuǎn)過頭看我。 然后我聽到張國榮說:“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沒有腳的鳥,它一生都在天上飛啊飛啊,飛累了就在風(fēng)里面睡覺,這種鳥一輩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亡的時候?!?/span> 我靠在墻上,覺得臉頰有熱淚流下。 “你和我結(jié)婚吧?!敝芷渑R忽然說。 我猛然抬頭看向周其臨,卻看見他面色平靜,我先是懷疑自己聽錯了,然后才后知后覺的反應(yīng)過來。 當年周其臨他爸那件事后,他全家移民到了美國,我如果和他結(jié)婚,便有身份可以留在美國,對我找工作也有很大的幫助。以前移民潮的時候,許多人都是通過這樣的交易獲得身份。 我欠周其臨良多,當年的十萬美元還沒還上,如今落魄至此,還需要他用這樣的方式幫我。 我沉默了很久,然后點頭:“好?!?/span> 那天西雅圖沒有出太陽,青灰色的天,風(fēng)很大,吹在臉上,像刀鋒刮過。 這是周其臨一生中,對我說過的,最接近愛情的一句話。 但是再接近也不是真的。
第二天,我和周其臨結(jié)婚了,他請我在米其林三星共進晚餐,我堅持要買單,因為他幫了我一個大忙。 晚上回家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來,上網(wǎng)查了黃歷,這天是個大吉,宜娶嫁。 結(jié)婚以后,我和周其臨的生活沒有任何變化,我們依然分開生活,做著各自的事。多虧這場婚姻,我終于找到了工作,欠周其臨的錢,也終于能還上。 后來有天,周其臨忽然找到我,難以啟齒的說,想請我?guī)蛡€忙。 他的家里人知道了我和他的婚姻,歡天喜地,想要給舉辦婚禮。 “你家里人居然不反對?”我很吃驚。 “嗯,”周其臨淡淡的說,“他們很開心?!?/span> 我沉默,大概是受夠了這些年的爭吵,只要那個人不是周羽菲就好。 “婚禮就算了吧,你應(yīng)該把真相告訴他們,免得最后不好收場?!?/span> “說了,”周其臨說,“可是我父母堅持,他們等了太多年,早就成了心病,真真假假也不在乎了。” 那你呢,我想問,周其臨,那你在乎嗎? 說來也巧,我們舉行婚禮那天,也是在冬日,12月31日。婚禮的一切都是由他的父母來操辦,我遠在海外,幫不上什么忙,裝作漠不關(guān)心的樣子,才不會被周其臨發(fā)現(xiàn)端倪。 其實我很想每一件事都親力親為,因為我知道,這輩子也只有這么一次。 也不是沒有幻想過,他總有一天會愛上我。 這些年,我依然對愛情一無所知。 可我仍相信,愛情是我們一生中,所能遭遇的,最美好的事。
婚禮結(jié)束,回去的時候,我和周其臨在北京首都機場轉(zhuǎn)機,卻意外的遇到了周羽菲。 她一個人,穿著松松垮垮的白色毛衣,頭發(fā)披下來,算不上漂亮,但是干凈舒服。我明明是第一次見到她,卻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停下來,我的心臟狂跳起來,它告訴我,這個人就是周羽菲。 如果硬要說原因,大概是因為我愛他。 走路的姿勢,沉默的抿嘴,笑起來的神態(tài),她舉手投足間,太像周其臨,那是經(jīng)年的時光刻在他們彼此生命中的印記,我永遠學(xué)不來。 周羽菲看到我們,愣了愣,然后笑著說:“好久不見?!?/span> “好久不見?!敝芷渑R輕聲說。 我從來沒有見過,他用這樣輕的聲音說話。 “聽說你結(jié)婚了,”周羽菲看著我,聳聳肩,“你夫人大概不會太愿意見到我,那我就先走了,祝你們幸福。” 她一邊說著,一邊真的轉(zhuǎn)身就跑了。我看著那道背影,我忽然明白,這些年里,孤注一擲的,飛蛾撲火的,不止我一人。只是他們演的是同一臺戲,我的是另外一場。 過了一陣子,才聽到周其臨沙啞的嗓子,說:“走吧?!?/span> “你可以給她解釋的。”我說。 “沒有什么好解釋的?!敝芷渑R頭也不回。 結(jié)婚以后,他再沒一次提起過周羽菲。 就算只是一場交易,他也面面俱到,他真是溫柔,我想,溫柔得殘忍。
5. 一年的時間很快過去。有個夜晚,我受不了了,忽然發(fā)瘋,去找周其臨喝酒,心里不堪的期待著,孤男寡女,喝醉以后能發(fā)生點什么。 周其臨倒真的比我先倒下,我脫掉外套,露出里面穿著的蕾絲睡衣,我伸手去撫摸他,我踩在月光上,想要吻上他的唇。 然后我聽到他第二次,用那樣輕的聲音,喃喃道:“菲菲?!?/span> 我停了下來。 我蹲下身,抱著自己的膝蓋,痛得快要窒息。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后來我通過面試,收到通知,順利拿到綠卡。于是這天晚上,還是在那家意大利餐廳,我請周其臨吃飯。 我穿了一條非常正式的黑色長裙,周其臨點了和一年前一模一樣的菜品,我依然會產(chǎn)生錯覺,不愿意相信他只是記憶力很好。 有一個問題,在心中盤旋太久,幾乎成了魔障。 這么多年,他有沒有因我而心動過,有沒有哪怕一瞬間,愛過我。 我凝視周其臨英俊的眉目,緩緩開口,卻還是沒有勇氣問出口,于是說了別的話:“有三件事,第一件,我拿到綠卡了。第二件,我辭職了。第三件……” 周其臨給我倒了一杯酒,笑著說:“我們離婚吧?!?/span> 結(jié)婚前我就和他約定過,等我拿到綠卡我們就離婚。 我也笑了笑,還難得活潑的吐了吐舌頭,碰了碰他的酒杯:“大恩不言謝?!?/span> 他卻有些愧疚:“抱歉,只能用這樣的辦法幫你?!?/span> 對他來說,我們之間的這段婚姻,真的只是他的一個舉手之勞。 開始或者結(jié)束,都無足輕重。 而我對他的感情,盛大,歡喜,或者破碎,他一無所知。 我多么憤怒,恨不得掀翻桌子,將旁邊的花瓶狠狠砸在他頭上,或者干脆一把火把這里燒得干干凈凈。 我其實一直在等。 等他開口說愛我,等他說你留下。 我沒有那么偉大的情懷,犧牲自己成全所愛的人,只要他幸福就夠了。 我只是沒有辦法再繼續(xù)下去。 最初的時候,想要的不過是能夠看見他,聽他說話,然后想要離他更近一點,想要變得,人總是貪得無厭,我不斷的索求,妄想他能愛我一點,再多一點點,和我一樣多,比我愛他更愛我。 我果然還是沒有辦法,和心里裝著別人的他,若無其事的過一生。 周其臨,我很難過,很難過很難過,可是我無能為力。
和周其臨離婚的那天,西雅圖又開始了一年的雪季。 大雪紛飛,我們面對而立,說了彼此之間最后一句話。 他伸出手,輕輕拍了拍我的頭,露出兩顆可愛的虎牙,笑嘻嘻的說:“唐人街那邊新開了一家火鍋店,下次請你去吃?!?/span> 我怔怔的看著他,然后退后一步,靜靜地說:“周其臨,我們應(yīng)該不會再見面了?!?/span> 他一愣。 我看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的說:“周其臨,我愛你?!?/span> 然后我轉(zhuǎn)身大步離開,不去看他的反應(yīng)。 一步一步,他沒有追上來。 不久之前,讀過一個愛情故事,其中有一句話寫,你我之間本無緣分,全靠我一個人死撐。 這些年,我和周其臨之間,何嘗不是這樣呢,全靠著我一個人死撐。然后終于感動了命運,讓天時和地利都站在了我這一方。 最后卻還是輸給了周其臨。
6. 這一年的最后一天,我離開了西雅圖。 這個時候才發(fā)現(xiàn),我甚至沒有需要告別的朋友。夜幕降臨,我在去機場的路上,看著遠方明明滅滅的燈火,忽然想到,以后每一年的春節(jié),都不能和周其臨一起過了。 雖然我們從沒有慶祝過什么,可是從今以后,就連那一盤熱氣騰騰的水餃,那兩聽冰冷的可樂,都不會再有了。 不知道以后一個人逛超市的時候,他會不會突然想起我,哪怕一點點。 我站在登機口,停了停,卻沒有回頭。 其實西雅圖并不是一座溫柔的城市,雖然這里拍過無數(shù)愛情電影,被無數(shù)的人所向往渴望,但是它一直都是冷冰冰的,它沒有愛過任何人。 可是它卻是我唯一喜歡的城市,我在這里遇見周其臨,開始了一生的故事。 它曾給過我些許,類似家的溫暖??晌覅s不得不提前離場,說聲抱歉,和珍重。 唯獨沒有再見,因為不會再見了。 或許我的一生,都將這樣,不停的漂泊。 “你們要進窄門,因為引到滅亡,那門是寬的,路是大的,進去的人也多。 引到永生,那門是窄的,路是小的,找著的人也少?!?/span> 飛機在夜里起跑,發(fā)出巨大的轟鳴聲,然后漸漸離開地面。 我閉上眼睛,看見一只鳥,在紛紛揚揚的大雪中,拍打著翅膀,向著蔚藍色的大海的盡頭飛去。 不停的飛啊飛,越來越遠。 沉甸甸的天空之下,卻不見一絲光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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