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六月底的一天一群熟識的朋友在一起討論美國總統(tǒng)大選的黑馬川普為什么民調(diào)越來越高，說到太左的政治自由主義泛濫到居然連廁所文化都受到?jīng)_擊，也就是跨性別人士可以根據(jù)自己的性別心理認同（不是生理性別）自由選擇去女性還是男性用的廁所。

這個討論最終還延伸到了男廁禮儀。一位姓陳的爸爸給我們一群媽媽們普及了一下：一排白的發(fā)亮的小便池，如果其中一個或者幾個已經(jīng)有人在使用，你走進去應該如何選擇用哪一個才是符合禮儀的，他甚至貼出來很多示范圖片，解說不同的情況下如何選擇，給了那些養(yǎng)育兒子的媽媽們一個完整的介紹。

我觀察了一下所有的那些示范圖片，選擇時保持禮儀最基本的原則是盡量遠離原有的使用者們，以保證先來后到的所有使用者都有足夠的“個人空間”。這里所謂的個人空間，其實就是由一個人健康的邊界感產(chǎn)生的用于尊重彼此隱私的合理距離。那時候我腦子里閃過一個念頭：一個有良好邊界意識的人就算沒有看過這些禮儀示范圖，第一次走進這樣的廁所應該能做到符合禮儀的選擇，因為邊界意識是感受的層面，是能通過類似本能的自動反應來表達的，不需要經(jīng)過太多思考。

事實上，邊界意識當然不僅僅是上述討論的“個人空間”。它可以定義為一個人自我劃定的身體上和心理上的領地，這些領地的存在清楚界定你允許自己被如何接觸被如何對待，他人可以對你做什么不可以對你做什么。邊界感可算是幾乎所有人際關系的基石，即使是父母子女之間，親密關系的雙方之間也是存在的。

邊界感清晰會比較不容易活在他人的眼光里，因為這是“我”的事跟他人無關。它也能夠保護我們遠離危險遠離騷擾，使我們做到替自己的行為負責，也不把別人的過錯攬過來過度承擔，并且因為“清楚界定”帶來足夠的安全感。簡單的說，可以活的相對輕松一些。

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有很多共同之處，也有涇渭分明的許多不同特點。如何理清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就很不一樣：我們中國人重視關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血溶于水的不分離。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情緒也會連帶你的情緒，是為親。關系的呈現(xiàn)一個明顯的例子是，吃飯的時候我們大家都在一個盆子里面夾菜甚至互相夾菜，其樂融融的分享，很美滿的景象。我們的文化感性重于理性，而關系的彼此融入恰恰反映了這種感性。

相反的，西方人重視邊界感，你的事是你的事，你邀請我我才會參與，我的想法請你也不要隨意評判給意見，因為我這會兒不一定需要你的幫助。即使是父母和子女之間也能做到邊界清晰，像國內(nèi)那種公園里大規(guī)模的父母替孩子相親的事絕不可能發(fā)生。他們在飯桌上是分食的，主食和素菜和肉一次性的統(tǒng)統(tǒng)放到你面前的餐盤里，別人拿不走，食物的歸屬很清楚，“安全感“由此產(chǎn)生。邊界清晰的地方也容易發(fā)展出相對理性的思維和愿意遵守規(guī)則的民眾，邏輯也清晰，現(xiàn)代邏輯學可不就是起源于西方么。

雖然這篇專欄文章重點講邊界感，我也不打算簡單的去頌揚源自西方的這種邊界意識就全是好的，而我們文化中互相融合的關系就是不好的。只是不同，無謂好壞。為什么呢，因為農(nóng)耕文明本身就是需要互助精神和集體意識，只不過現(xiàn)在的國人更加注重個人感受，因此會歡迎西方邊界意識的洗禮。

但其實，邊界意識的養(yǎng)育有父母刻意為之的結果，也有環(huán)境進一步保護強化的訓練。如果一個孩子從小被養(yǎng)育的很有邊界意識但他卻是要在一堆更重視關系的人里面長大生存，他會面對不適應么？如何在里面求取平衡，這是父母需要考慮的問題。

并且我也不認為一對沒有邊界意識的父母有可能養(yǎng)育出有良好邊界意識的孩子，因為嬰兒從出生那種與母親共生的狀態(tài)到成長中自我的良好發(fā)展，正是一個與父母建立邊界逐漸分離而獨立的過程，沒有邊界感的父母會無意識的不停侵入孩子的心理領地。況且，邊界感本身也會帶有文化的烙印。

我自己剛好是一個頗有邊界意識的人，許多近距離接觸過的人會有這樣的評價。因為大半生都生活在海外，肯定有現(xiàn)實生活中需要與當?shù)夭煌纳鐣幕佑|相處帶來的變化，當年的網(wǎng)絡沒有如今這樣發(fā)達，曾經(jīng)有那么好幾年日常生活里找不到一個可以中文對話的人，路邊金發(fā)藍眼的嬰兒看到我亞洲人的面孔會好奇得忘記了哭泣，所以一直以為自己這種意識是成年后社會工作環(huán)境造成的，直到孩子出生后有一次跟家人聊天時提到一個細節(jié)：

我們家兄弟姐妹彼此之間的感情挺好，因為物理距離比較遠，住在不同的國家所以干脆拉了微信群常常熱火朝天的瞎聊，無非是各自生活中的小八卦和扒拉一下童年的生活。

有一天弟弟說他去拜訪一個朋友順便給帶了幾份禮物，朋友家十歲的孩子想拆開屬于父親的禮物，我弟弟制止他說這是給你爸爸的，等他回來才拆。小朋友一邊說沒有關系一邊就把整個禮物給打開了。

弟弟在微信里感慨的說他很難想象自己小學三四年級會這樣隨便的打開不屬于自己的禮物盒子。事實上不要說十歲，小娃才五歲的時候也不會打開舅舅給媽媽買的禮物的。不經(jīng)過允許不能動不屬于自己的東西，這樣的規(guī)則我父母不會稱之為邊界意識或物權歸屬，他們籠統(tǒng)的認為是“教養(yǎng)”。

女孩子穿裙裝的坐姿是教養(yǎng)范圍，吃飯時餐桌禮儀不能吃相難看是教養(yǎng)范圍，不能說粗話不能大聲喧嘩也是教養(yǎng)，要禮貌要在自己有能力的時候盡量給予人方便同樣也叫教養(yǎng)。。。很顯然的，這種一大堆統(tǒng)統(tǒng)被他們叫做教養(yǎng)的東西，其實就是一種通過規(guī)則的制定和遵守，進而內(nèi)化成類似本能的某種自動反應然后產(chǎn)生的邊界意識的一部分：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除了在規(guī)則中養(yǎng)育兒童的邊界感，我想分享一些自己的實踐。

1. 給予孩子私人的物理空間和心理空間。

小娃2歲半開始上蒙特梭利幼兒園，學校的幼兒廁所每一個隔間都是有門簾的，她習慣了上廁所就拉上它，回家上廁所也自然的掩上門，滿四歲她連上公共廁所也要把她娘拒之門外，我們一直都尊重她這樣的行為。

隨身的紅色小包她有全權，放什么該丟掉什么她自己決定，里面的小本子寫什么，除非她邀請大人看或者詢問過她，我們也不私自打開。她的東西如果媽媽要借用，是需要先取得她同意的。她的壓歲錢零花錢攢得辛苦卻拿去買一個性價比一般但她極喜歡的玩具，就算媽媽再不認同說說看法嘗試引導而已，最終由她自己決定，因為錢給了她，她就有支配權。

希望她遵守什么規(guī)則之類也是好好的跟她解釋，允許她發(fā)問提出自己的想法，很少把大人的意志那么直接的強加給她，尊重她是一個獨立的個體而不是無助沒有選擇能力的孩童。如果媽媽要把她的事跟老師或者親戚朋友說，無論好事壞事，都會事先問一下她同意與否。

2. 讓孩子從小知道沒有人可以傷害她的身體。

我自己和她爸爸都從來不打孩子，一來我們不認可這樣的教育方式二來確實沒有什么事情需要用打罵去達成，她是一個滿講道理的娃娃。如果父母可以傷害她的身體，她小小年紀并無法分得清別人為何就不可以。

多讓她在與同齡人的嬉戲中通過肢體的碰撞了解人與人之間的身體界限，包括如何對待比她弱小的孩子。偶爾媽媽幫她洗澡時會清楚的告訴她哪些地方除了父母任何其他人不可以碰，萬一遇到如何推開如何告知媽媽，有意識的強化身體界限的概念。

3. 教會孩子尊重自己的需求，感受，和想法，不需要將他人的需求感受想法看得比自己的更重要。

有一天她自己在沙發(fā)上亂編亂唱了一首歌，講鱷魚如何用嘴里的利齒跟岸邊的獅子搏斗，媽媽在廚房削瓜皮聽得正好笑，突然聽到她提著嗓子問她編唱的好不好媽媽喜歡不喜歡？媽媽很誠實的告訴她挺不錯，不錯在哪里，有什么意想不到的，并且問她你自己覺得好不好？她想了想說“我覺得挺好的，我喜歡這個故事”。

“貝啊，你喜歡你覺得好，比媽媽或者其他人覺得喜歡重要的多。你明白么？就像你彈鋼琴，重要的是你自己喜不喜歡自己覺得好不好，而不是媽媽覺得好不好?！彼南敕梢允歉改覆煌?，只要說得出道道來，我們就尊重，不干涉。當然同時我們也會要求她尊重我們的想法不干涉。

4. 言傳身教孩子如何為自己的行為和決定負責，不盲目替他人承擔后果。

周末帶回家的作業(yè)小娃把 rangoli 拼錯了掉了一個字母 n，媽媽瞥見了沒說什么照樣裝進文件夾里。在學校門口老師檢查，貌似開玩笑其實眼神帶有譴責的問媽媽“Mama didn't check it for you?'（媽媽沒幫你檢查嗎？），她娘臉皮厚，泰然自若，“I trust her for doing self check, always.'（我相信她會自己檢查，始終都相信）

媽媽覺得做好作業(yè)，檢查好，是小娃自己的事，從小學會替自己的事負責乃是人格獨立的必須。小娃娃在旁邊認真的聽著媽媽和老師的對話，相信她下一次就會懂得自我檢查作業(yè)。

5. 為自己的情緒負責，不將困擾輕易轉嫁甚至綁架于他人。

有時候媽媽因為與孩子無關的事情導致情緒焦躁而失控，過后媽媽會真誠致歉，分析給她聽哪些部分是因為你淘氣搗蛋因此是你的錯，哪些部分媽媽亂發(fā)脾氣卻是跟你沒有關系的，是媽媽的錯你不需要承擔任何責任。

有一次小娃看到媽媽情緒低落，那么努力想辦法逗媽媽高興，這是兒童愛父母的天性，但我清楚的告訴她，媽媽不開心跟她沒有關系，她不需要做什么，是媽媽自己才應該替自己的情緒負責才應該讓自己高興。她爸爸有時候陪伴她的時候會因為帶著工作情緒而煩躁，我們過后也會解釋這跟你沒有關系。

我有一個朋友夫妻之間常常大吵，11歲的兒子從五六歲起一直充當父母的調(diào)停者，很會勸架，朋友很贊賞兒子的角色，我卻覺得不太妥當，這樣小的孩子沒有能力替父母的情緒負責，也不應該讓他負責。父母需要使兒童避免日后受他人情緒操縱的心理模式。

6. 一個人要有良好的邊界意識，還應該做到一點：學會對他人平和的說不，也可以接受他人對自己說不。

心理學家科胡特有一句名言“不含敵意的堅決”，很適合用來對他人說不。比如說孩子要買一樣不太合理的玩具，你如何拒絕？是指責教訓孩子真是不懂事亂花錢，還是平和的不加評判的堅決的告訴孩子媽媽知道你很想要，可是媽媽不是萬能的，不可能所有你想要的東西都能買來滿足你。

又或者你想要讓孩子永遠的體會嬰兒般的全能自戀感他要什么就能有什么呢。一件玩具的小小購買過程就已經(jīng)足矣體現(xiàn)邊界意識。我們也需要允許兒童能夠自在的對父母說不，向孩子展示如何平和的接受他人對自己說不。

一個人是否有健康的邊界感，除了看有無能力平和地維護自己身體上心理上的領地，該拒絕的時候可以沒有困難的說不，也必須包括是否懂得尊重他人的領地不輕易侵入，因為你有你的邊界人家有人家的邊界，這是兩面的。

還必須包括是否有能力在彼此感覺舒適的狀態(tài)下，突破邊界去建立一種更加親密的持久的關系，這里最重要的關鍵詞是“彼此感覺舒適”，需要體察雙方情緒感受上的變化而決定適可而止還是繼續(xù)深入。簡而言之，邊界感用于保護自己，尊重他人，以使得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舒適而不疏離。

<第16篇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