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花·乙卯吳興寒食

張先

龍頭舴艋吳兒競。

筍柱秋千游女并。

芳洲拾翠暮忘歸，

秀野踏青來不定。

行云去后遙山暝。

已放笙歌池院靜。

中庭月色正清明，

無數(shù)楊花過無影。

【賞析】

　　寒食節(jié)亦稱“禁煙節(jié)”、“冷節(jié)”、“百五節(jié)”，據(jù)《荊楚歲時記》記載，寒食在冬至后一百零五日，約為清明節(jié)前一二日。據(jù)傳春秋時晉國介子推歷經(jīng)險阻艱難，輔佐重耳回國，后隱于山中，不愿領賞。重耳做了晉文公以后，燒山想逼他出來接受自己的謝意與封賞，未曾想介子推抱樹燒死，終未出山。晉文公追悔莫及，為紀念介子推，在其忌日禁火煮食，后人稱為寒食節(jié)。今年的寒食節(jié)在前天，4月3號，正是清明前一日。

　　古代寒食節(jié)需要禁火三日，只吃冷食，但可以飲酒。因與清明節(jié)氣連接，在后世的發(fā)展中，寒食節(jié)的風俗逐漸增加了祭掃、踏青、競舟、秋千、蹴鞠、牽鉤（拔河）、斗雞等內(nèi)容。此詞作于宋神宗熙寧八年乙卯（1075）年，描寫了吳興（江蘇湖州）地區(qū)寒食節(jié)時的熱鬧場景。

　　“龍頭舴艋吳兒競?！饼堫^舴艋，飾有龍頭、形似蚱蜢的細長形的船，其船輕利敏捷。宋代湖州地區(qū)的寒食、清明有賽龍舟的習俗，周密《武林舊事》也記載了寒食西湖賽船的情景：“龍舟十余，彩旗迭鼓，交午曼衍，粲如織錦?！┮鼮榱①p格，競渡爭標，內(nèi)珰貴客，賞犒無算。都人士女，兩堤駢集，幾于無置足地?！贝司浼磳憛侵薪厚{馳龍舟，在水面飛駛競渡的情景，則夾岸游人的歡呼之響，簫鼓之盛，自可想見。

　　“筍柱秋千游女并?！惫S柱：竹。兩個女子站在以竹搭制的秋千踏板上互相配合，用力悠蕩，起落嬉游。起句寫男兒競龍舟作樂，此句寫游女蕩秋千為戲。秋千，即鞦韆，相傳為春秋齊桓公時從山戎引入。在高樹或高架上懸掛皮繩或彩繩，下拴橫板，人在板上或坐或站，手扶繩索，前后悠蕩作樂?！段淞峙f事》里經(jīng)常提到“蹴秋千”，即指人直立于秋千踏板上悠蕩做戲。此處寫“游女并”，前注家多簡單指兩位女子共乘一架秋千。細細尋繹，因她們都需緊握兩側繩索來保持平衡，故可推想她們應面對面站立于踏板之上，四足間錯，互相交替用力使秋千蕩起來。是日游人如織，應有許多女子在旁等候蕩秋千，因此這種雙方配合用力、越蕩越高的秋千也成為一種有些競技色彩的女子游戲，大概是蕩得越高越穩(wěn)，越能博得喝彩歡聲。秋千，多個版本為“鞦韆”?！褒堫^舴艋”寫船尖形利，“筍柱鞦韆”狀架高繩長，皆便于競技，且對仗工整，“游女并”亦與“吳兒競”相呼應。此二句情態(tài)生動，寫寒食民俗活動中的青年男女積極參與屬于自己的競技游戲，活力四溢，觀者繁盛，熱鬧非凡。

　　“芳洲拾翠暮忘歸，秀野踏青來不定。”芳洲，淺水中香草叢生之處。拾翠，女子游春時拾取翠鳥羽毛以為裝飾。語出曹植《洛神賦》“或采明珠，或拾翠羽”，后亦用以泛指女子春日出游的情景。此二語亦以一聯(lián)工穩(wěn)的對仗描寫人們踏青春游，多留連于芳草明秀的水邊山野。

　　“行云去后遙山暝?！毙性?，指男女歡會，典出宋玉《高唐賦》“旦為朝云，暮為行雨”。春天的各種大型民俗活動中，常會有許多青年男女初次相遇，彼此心許。此句解為一見鐘情，交換資訊或定下幽期密約后散去即可。白天的喧嘩漸漸歸于靜默，遠山緩緩隱入蒼茫的暮色。

　　“已放笙歌池院靜?！狈牛Ｖ?。踏青罷，郊野漸漸闃寂，庭院中的笙歌弦管也已結束，樂工們紛紛收拾離去，喧囂了一天的庭院也漸漸安靜下來。

　　“中庭月色正清明，無數(shù)楊花過無影?！币挂焉睿ピ褐械脑律?。淡淡風起，漫天的柳絮輕輕飛過，在清明的月色下似乎無影無形。楊花，即柳絮。春夜的月光太清朗了，似乎照徹了輕柔散淡的柳絮，令人幾乎無法察覺它的存在；但柳絮確乎無處不在，又為這月夜增添了一重清輝掩映下的柔和朦朧之美。這句令人聯(lián)想到張若虛《春江花月夜》“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但張句寫月光之澄明清澈，無人能出其右，張先則加了一重柳絮之影，寫月光絮影渾融無跡，代入濃重的個人色彩，同時亦希望于結語留下一絲禪意的空靈。

　　張先詞含蓄婉約，善寫“影”字，曾以“云破月來花弄影”（《天仙子》）、“嬌柔懶起，簾押殘花影”（《歸朝歡》，一作“簾壓卷花影”、“簾幕卷花影”）、“柔柳搖搖，”（《剪牡丹》）三妙句，被時人稱為“張三影”。朱彝尊《靜志居詩話》更贊此詞結句“中庭月色正清明，無數(shù)楊花過無影”之工絕，在世所傳“三影”之上。李調(diào)元《雨村詩話》亦謂“三影”當加上此句，合稱“四影”。

　　張先于治平元年（1064）致仕后，常往來于杭州、吳興之間，以游賞與詩詞自娛。寫作此詞時，詩人已是八十六歲高齡了，仍然保有興致勃勃的生活情趣。老人既喜愛白天青年男女龍舟爭勝、秋千競高的熱鬧，也欣賞熱鬧過后月下庭院的闃寂恬靜。漫天柳絮似乎化進了溶溶月夜，彼此莫辨，了無痕跡；而詩人心目清明，舒樂和暢，當真是思與境偕，物與我融。與一整天寒食活動中歡快熱鬧、青年男女活力十足參與競戲、并彼此留情的蓬勃生機相比，86歲的老詩人在月夜中又多了一絲了悟色相的釋然，反復低吟，更覺余味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