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點這里，一邊春游，一邊學(xué)詩】

王家新為北島一代以后中國當代最重要并具有廣泛影響的詩人之一。該英譯詩選收有他創(chuàng)作不同階段七十首（組）詩作，由史春波（Diana Shi）和美國詩人翻譯家喬治·歐康納爾（George O’Connell）翻譯，由美國桂冠詩人（1995—1997年度）、普利策獎得主羅伯特·哈斯（Robert Hass）作序，由喬治·歐康納爾撰寫譯者前言。哈斯在其長序中向英語讀者熱情介紹了王家新的創(chuàng)作和生活，論述和評價了其詩歌的藝術(shù)特質(zhì)及其重要意義，并十分稱贊兩位譯者“出色的譯筆”。王家新的詩歌及其這本英譯詩選已在美國詩歌界引起關(guān)注，在該詩集出版前，《美國詩歌評論》（The American Poetry Review）在2015年第3期以顯著篇幅發(fā)表了王家新詩歌專輯及羅伯特·哈斯的長序，在2015年第5期又刊出了該詩集的新書預(yù)告及一些美國詩人的薦語。

【王家新詩選】

PASTORAL

On the country roads outside Beijing

you’re sure to spot sheep

scattered over fields, like unmelted snow

or swollen blooms burst open.

They cross the road in clumps, 

the herdsman barking them down 

a weedy ditch, tripping and tumbling

through the dust. 

I never paid much attention

until one afternoon 

in flurries of snow

I nosed close behind a sheep truck,

the dark eyes gazing down

gentle and quiet, not knowing 

where they were headed.

They turned toward me then, 

curious as children.

I let the car drift back 

through the thickening curtain of snow 

and watched them disappear.

田園詩

如果你在京郊的鄉(xiāng)村路上漫游

你會經(jīng)常遇見羊群

它們在田野中散開，像不化的雪

像膨脹的綻開的花朵

或是縮成一團穿過公路，被吆喝著

滾下塵土飛揚的溝渠

我從來沒有注意過它們

直到有一次我開車開到一輛卡車的后面

在一個飄雪的下午

這一次我看清了它們的眼睛

（而它們也在上面看著我）

那樣溫良，那樣安靜

像是全然不知它們將被帶到什么地方

對于我的到來甚至懷有

幾分孩子似的好奇

我放慢了車速

我看著它們

消失在愈來愈大的雪花中

2004

TANGERINES

All winter he eats tangerines,

sometimes at the table, 

sometimes on a bus.

Sometimes, as he’s eating,

snow falls inside the bookcase.

Sometimes instead of eating, 

he simply peels, slowly,

as if something lives within.

So he eats tangerines, all winter long,

and while eating recalls a novel

in which the heroine also brought to the table 

a dish of tangerines.  One kept rolling

till the end of the story.

But he can’t name the author.

He simply eats the tangerine in silence.

The peels on his windowsill rise higher.

At last an image comes, several tangerines,

in childhood, placed near his hospital bed. 

His mother had found them somewhere.

Though his little brother begged one, mother refused.

He shared, but neither

would eat the last tangerine,

which stayed on the night stand.

Who knows what became of it?

So he eats tangerines all winter,

especially on snowy days, gray days.

He eats slowly, as if

there’s plenty of time,

as if he’s devouring darkness.

He eats, peels, and when he lifts his head,

snow glitters at the window.

桔子

整個冬天他都在吃著桔子，

有時是在餐桌上吃，有時是在公共汽車上吃，

有時吃著吃著

雪就從書櫥的內(nèi)部下下來了；

有時他不吃，只是慢慢地剝著，

仿佛有什么在那里面居住。

整個冬天他就這樣吃著桔子，

吃著吃著他就想起了在一部什么小說中

女主人公也曾端上來一盤桔子，

其中一個一直滾落到故事的結(jié)尾……

但他已記不清那是誰寫的。

他只是默默地吃著桔子。

他窗臺上的桔子皮愈積愈厚。

他終于想起了小時候的醫(yī)院床頭

擺放著的那幾個桔子，

那是母親不知從什么地方給他弄來的；

弟弟嚷嚷著要吃，媽媽不讓，

是他分給了弟弟；

但最后一個他和弟弟都舍不得吃，

一直擺放在床頭柜上。

（那最后一個桔子，后來又怎樣了呢？）

整個冬天他就這樣吃著桔子，

尤其是在下雪天，或灰濛濛的天氣里；

他吃得特別慢，仿佛

他有的是時間，

仿佛，他在吞食著黑暗；

他就這樣吃著、剝著桔子，抬起頭來，

窗口閃耀雪的光芒。

2006，2

OYSTERS

Party''s over.  On the seaside dining table

a few oysters left,

large, unopened.

Heading back in the car, someone says 

''The ones you can’t open

taste best.''

No one laughs,

no one considers what it means.

At night the surf sounds heaviest.

Through dark pine woods

our car weaves onward.

牡蠣

聚會結(jié)束了，海邊的餐桌上

留下了幾只碩大的

未掰開的牡蠣。

“其實，掰不開的牡蠣

才好吃”，在回來的車上

有人說道。沒有人笑，

也不會有人去想這其中的含義。

夜晚的濤聲聽起來更重了，

我們的車繞行在

黑暗的松林間。

2012，7，山東薛家島

【附錄】

《美國詩歌評論》發(fā)表王家新詩歌專輯及哈斯評論 

新近出版的美國著名詩歌雜志《美國詩歌評論》2015年第3期（The American Poetry Review，No.03，May/June），以顯要篇幅發(fā)表了中國當代詩人王家新詩歌專輯及美國詩人羅伯特·哈斯（Robert Hass）的評論。選發(fā)的王家新作品有兩個詩片斷系列：《反向》、《另一種風(fēng)景》以及短詩《布羅茨基之死》和長詩《少年——獻給我的父親、母親》，它們均為王家新上個世紀90年代以來有影響的作品。哈斯評介王家新的長文為《王家新：冬天的精神》（它為哈斯為王家新將在美國出版的英譯詩選《變暗的鏡子》所作的序文）。哈斯為美國著名詩人、翻譯家、評論家，加州大學(xué)伯克利分校教授，美國國家圖書獎、國家圖書批評家獎和普利策獎得主，1995—1997年度美國桂冠詩人和國會圖書館詩歌顧問。他也是波蘭偉大詩人米沃什的主要英譯者，并對中國古典詩歌和當代文學(xué)保持很大的興趣，“發(fā)現(xiàn)一位新詩人總是令人振奮的，而發(fā)現(xiàn)一塊新的詩歌大陸則讓人著迷”，他在文中首先回顧了近年來美國對過去幾十年間涌現(xiàn)的“中國新詩歌”的翻譯和接受：“王家新的英語詩集《變暗的鏡子》（由喬治·歐康奈爾、史春波翻譯）就出現(xiàn)在這一時刻。閱讀他的詩，你會再一次意識到詩歌并非文學(xué)運動或歷史事件的產(chǎn)物，而是一種獨立個人的聲音，在他這里則表現(xiàn)為一種高度警覺與內(nèi)省的特質(zhì)。王家新是保羅·策蘭的中文譯者，讀他的詩能感受到二十世紀最偉大的歐洲詩歌特有的向內(nèi)回溯的力量……”對于如何在歷史的壓力下寫作并以詞語為隱秘的自由拓出空間，哈斯引用了王家新作于90年代初的《瓦雷金諾敘事曲》，認為這首“非凡的詩”就是答案。 

作為一篇詩集序文，哈斯向美國讀者介紹了王家新作為一個詩人的成長歷程。對于“文革”和上個世紀80年代“那個作家和知識分子們懷有巨大希望的年代”及其終結(jié)，哈斯全文引用了王家新后來的一首《田園詩》，認為它為觀看一個中國詩人的命運“提供了獨特的視角”。接下來，他引用了王家新的同時代詩人西川關(guān)于“當代漢語詩歌面臨兩個方向，一是回歸古典，二是接壤過去兩個世紀的西方詩歌”的看法，并這樣認為：“中國近兩代詩人的作品之所以如此可觀，無疑受益于這兩種力量的交匯洗禮”。他仔細分析了王家新的早期詩作《練習(xí)曲》、《五臺山遇雨》、《什么地方》等詩與歐洲和中國傳統(tǒng)的多重聯(lián)系及其精神特質(zhì)，他引用了“生命是一道山坡／向陽的地方輝耀著陽光，那樣明亮／但是現(xiàn)在／我們被冬天的精神充滿／我們?nèi)栽谏焦壤镒咧保ā妒裁吹胤健罚┻@一節(jié)詩句，認為“’冬天的精神’似乎抓住了這些詩共有的某種敏感的特質(zhì)，一個透徹的冬季里的聲音”“王家新的詩常常被一種冬天的精神充滿，而陽光照耀在山坡的另一面。這首詩的結(jié)尾留給我們一種神秘的延續(xù)，仿佛要一直走下去：’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也從不到達?！?nbsp;

“王家新的詩里還有很多東西有待發(fā)現(xiàn)”，哈斯特意提到了王家新的詩片斷寫作：“他有一種寫箴言的天賦，比如《反向》、《另一種風(fēng)景》和《冬天的詩》這些詩片段，它們令人驚奇，很新鮮，帶有明顯的他個人的專屬性。此外令我感興趣的是他那些客居歐洲和美國時寫下的融入了西方美學(xué)的詩，還有他書寫特朗斯特羅姆、納博科夫的角度，他寫給布羅茨基和帕斯的挽詩，以及他眼中的俄勒岡、倫敦、柏林和哥特蘭。在這部詩集里，自傳性質(zhì)的詩很少見，《少年》讓我們得以窺見在文化大革命年代里一個孩子邁向少年的成長經(jīng)歷。閱讀《變暗的鏡子》和王家新同時代其他詩人近年被翻譯過來的作品，我感到重新睜開了眼睛，重新看到了先前或熟悉或陌生的詩歌寫作方式及策略在新的語境下再次被刷新。探究一位詩人的成長是令人著迷的，……這怎么能不發(fā)人深思?！?nbsp;

在這篇長文中，哈斯多次談到中國詩人和東歐詩人“自我與世界”的關(guān)系問題、“古典與現(xiàn)代、知識分子與民間之爭”的問題，還多次結(jié)合王家新的具體詩作談到翻譯問題。他十分稱贊喬治·歐康納爾和史春波兩位譯者“出色的譯筆” ：“漢語語言，它的語法和句法是怎樣翻譯到英語中來的，是一件很神秘的事情。1910年前后，龐德翻譯李白時就迎面與之相撞，那種聲音，那種玉石般的清澈，也隨之融入英語詩歌”；而這兩位譯者的“譯文風(fēng)格也讓我感到親切，仿佛可以感知到譯者正在眼前工作”，他以《瓦雷金諾敘事曲》為例，稱贊譯者的翻譯使“我們感受到這首詩脈搏的跳動，感受到詩人翻譯家的嚴謹和專注，他們像默劇演員用肢體模擬著詩人的節(jié)奏、細節(jié)、甚至其內(nèi)在的思維和感知方式，還有燭光、松木桌子和外面巨大的黑暗所雕塑出的詩的體形?！?nbsp;

文章最后，哈斯以溫暖的筆調(diào)回顧了他與王家新的幾次見面，第一次在中國，當時有來自中國、美國和歐洲的詩人聚在一起談詩，“那些天我開始閱讀手頭上不多的他的詩歌翻譯——我對中國感到好奇，對他也感到好奇。我立刻感受到一種讓人顫栗的緊迫感，一種沉默的傾向和致命的智性。這樣的詩句出自他筆下：“不是你感到了寒冷，而是冬天擁有了你。冬天用她冰涼的雙臂把你像一個孩子一樣緊緊地摟在懷里?！钡诙问窃诿绹又莶死跫倚潞蛶孜幻绹娙斯餐瑸楣娎收b，聽眾大多是年輕的大學(xué)生，散坐在草坪上，“多么美妙的詩歌氛圍，難忘的加州印第安夏天”。他引用了當時王家新朗誦的一些詩歌片斷，說“聽眾全神貫注，他們完全被吸引了?！钡谌我娒鏁r，哈斯回顧王家新帶他去了南京的先鋒書店，后來在風(fēng)景如畫的杭州西湖，“王家新向一座許愿池里的塑像投去一枚硬幣。他聳了聳肩膀，為先前并未說出的愿望作出回答：’為了下一首詩。’那么，這部英譯詩集《變暗的鏡子》正好給了英語讀者們以接住它的機會?！?nbsp;

（李昕 文）

【附：王家新簡介】

王家新，中國當代詩人，1957年生于湖北丹江口，高中畢業(yè)后下放勞動，文革結(jié)束后考入武漢大學(xué)中文系?，F(xiàn)為中國人民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著有詩集《紀念》、《游動懸崖》、《王家新的詩》、《未完成的詩》、《塔可夫斯基的樹》，詩論隨筆集《人與世界的相遇》、《夜鶯在它自己的時代》、《沒有英雄的詩》、《取道斯德哥爾摩》、《為鳳凰找尋棲所》、《雪的款待》、《在你的晚臉前》、《黃昏或黎明的詩人》，翻譯集《保羅·策蘭詩文選》、《帶著來自塔露薩的書：王家新譯詩集》、《新年問候：茨維塔耶娃詩選》、《我的世紀，我的野獸：曼德爾施塔姆詩選》、《死于黎明：洛爾迦詩選》；編選有《20世紀外國詩人論詩》、《當代歐美詩選》、《葉芝文集》、《中國詩歌：九十年代備忘錄》、《中外現(xiàn)代詩歌導(dǎo)讀》等。

王家新被視為近二十多年以來中國當代最重要的詩人之一。在創(chuàng)作的同時，他的詩歌批評、隨筆和翻譯也產(chǎn)生了廣泛影響。作品被譯成多種文字，德文詩選《哥特蘭的黃昏》2011年在奧地利出版，由羅伯特·哈斯作序的英文詩選《變暗的鏡子》2016年在美國出版。多次應(yīng)邀參加一些國際詩歌節(jié)和國際文學(xué)活動，并在國外一些大學(xué)講學(xué)、做駐校詩人。曾獲多種國內(nèi)外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