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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吳淡如 選自《愛上紅樓夢》 當一只水鳥從身邊擊翅而過,刷拉拉向遠方,只剩一個小黑點的時候,黛玉看著滔滔江水發(fā)呆。 黛玉并不知道,她人生的第一個旅程,就是宿命的投奔。拜別了父親林如海,來到榮國府,正是她十一歲的那年冬天。距母親賈敏去世已有五年。 林家在姑蘇世襲爵祿,書香鼎盛。但家中人丁一直不旺,傳到林如海這一代,只剩黛玉一個女兒,自小體弱多病,即使不染風寒,也要咳得掏心掏肺。 黛玉十一歲這年,外祖母派人來接,林如海心想,自己的身子已大不如前,而女兒又如此體弱,既無母親,又無姐妹,不如到金陵依傍財大勢大的賈家,可以有個照應,也省去自己的內(nèi)顧之憂。 于是黛玉含淚揮別父親,由奶娘陪伴,與榮府的老媽媽們登舟往金陵。 十一歲前,黛玉不曾出門,這回要到金陵這個繁華的城市,和從未謀面的親人過日子,心中免不了惴惴不安。 孤零零的船只劃過靜靜的河水,夾岸樹葉落盡,只見枯枝在寒風中顫抖,黛玉為自己的身世飄零落下眼淚。 船未到岸,榮國府的轎子和行李車已在岸上等候。黛玉上轎后不久,即聽見人聲嘈雜。她掀開紗簾一角往外瞧,果然街市繁華,不時有好奇的行人對著轎子指指點點。 她想,這幾天和她在一起的嬤嬤,雖然自稱是賈府的“下下人”,但看她們的打扮、舉止,都像一般富貴人家,不由得想起幼時母親常說榮國府的場面、氣派;臨行時父親又叮嚀她處處留心,時時在意,不要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行一步路。這賈府想來,侯門深似海,教人生畏。 忐忐忑忑又走了半天,轎子總算緩下來。只見街北蹲著兩只石獅子,一座堂皇的大門落入眼簾,門前坐著一群衣著華麗的人,她原以為這就是了。但轎子只是打這三間大門掠過,門上的匾額寫著“敕造寧國府”五個大字。 轎頭往西不遠,照樣也是三間大門,這才是榮國府。轉(zhuǎn)過正門,由西門而進,轎子又走了好一會兒,換上四個眉清目秀的仆人接過轎子,往里頭抬進去。到一座被盛開桃花遮掩的大門前,抬轎的仆人全必恭必敬地退下,嬤嬤們上前打起轎簾子,扶黛玉下轎。 黛玉扶著嬤嬤的手,小心翼翼地往前走。過了桃樹陰,便是回廊,回廊盡處有個穿堂,由一座以紫檀木架子托著的大理石屏風擋著,繞過屏風,還有小小的三間廳房,廳后才是正宅大院。 大院中處處雕梁畫棟,走廊上掛著各色的鸚鵡和畫眉。幾個穿紅戴綠的丫頭一見他們來了,笑臉相迎,有人說: “剛才老太太還正念著呢,這么巧,你們就到了。” “林姑娘來了,林姑娘來了!”頓時丫頭們像一群報春的雀鳥,爭相走告。 黛玉才進房門,兩個婦人扶著一個白發(fā)如銀的老太太,一臉和氣地迎上來。黛玉心想,這一定是外祖母了。正想下跪時,已被外祖母摟進懷中。 “我的心肝肉呀!”賈母見了孫女,也想起早死的女兒,悲從中來,涕淚縱橫。黛玉的淚水也一發(fā)不可收拾。她從來愛哭,沒來由的,清淚就可以成河,何況經(jīng)多日舟車勞頓,離鄉(xiāng)背井,又見到親人。 眾人勸了好一陣子,賈母才擦干了眼淚。賈母為她介紹了眼前的幾個婦人。一個是她的大舅母邢夫人,一個是二舅母王夫人;另一個年輕的婦人,應該是早逝的大表哥賈珠的遺孀李紈;黛玉一一鞠了躬。 “去把姑娘們都請來吧,說今天有遠客到,不必讀書上課!” 賈母一吩咐,幾個丫頭爭先恐后地請人去。不一會兒,幾個表姐妹都已到齊。她聽說大小姐已貴為皇妃,為賈家光耀門楣;那個不高不矮、身材豐腴、看來溫柔端莊的,是二小姐,大舅舅賈赦庶出的女兒,叫做迎春;個子高挑、削肩細腰、眉目之間有一股英氣的,是三小姐探春,是二舅舅賈政庶出的女兒;四小姐惜春,是寧國府當家賈珍的妹妹,還是個身量還沒長足的小女孩呢! 待丫頭們送上熱茶后,賈母又問起當時黛玉的母親如何得病、如何請醫(yī)生和如何發(fā)喪的經(jīng)過,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的傷感又勾起來,眾人又是手忙腳亂一番勸慰,賈母好不容易才又收住淚水。 “哎呀,我來遲了!沒來得及迎接遠客,失敬失敬……” 忽然間,后院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語聲,黛玉心驚膽跳。她納悶著: 賈府的人在外祖母面前都必恭必敬,一句話都不敢說,偏偏這人人還沒到,笑聲就如此張狂! 這時,幾個仆婦擁著一個衣著華麗的少婦走了進來。少婦不僅衣著華麗,也生得雍容華貴: 鵝蛋臉上兩彎柳葉眉,一雙丹鳳眼,即使盈盈帶笑,仍一派威風。 賈母一見來人,笑容更燦爛,向黛玉介紹: “她是我們府里有名的潑辣貨,你管她叫鳳辣子便是?!摈煊癫恢烤乖撊绾畏Q呼,愣在一旁,探春趕緊補充: “她是璉二嫂子?!?/p> 原來她是表哥賈璉之妻,也是二舅母王夫人的內(nèi)侄女王熙鳳。聽說,王熙鳳自幼被當成男孩教養(yǎng),言行舉止帶著幾分豪放,不像傳統(tǒng)的女人家,今日一見,名不虛傳。 王熙鳳含笑站在黛玉跟前,慢慢地將黛玉打量了一會兒,才牽著黛玉的手,走到賈母身邊,對賈母說道: “老祖宗,打從我出生到現(xiàn)在,還沒見過這么標致的人兒呢!怪不得您老天天掛在嘴邊,放不下心……只可惜我這妹妹命苦,年紀輕輕,母親就去世了……”說完淚珠如泉涌,掏出手帕,不停拭淚。 賈母見鳳姐掉淚,反而笑出聲來: “你這鬼怪靈精的東西,怎么我才剛哭完,你就來了?你妹妹身子弱,又打遠道來,你別凈惹她傷心!” 鳳姐收了帕子,立刻破涕為笑: “老祖宗說得對,我該打,真該打!” 說著牽了黛玉的手,連珠炮般地問道: “妹妹幾歲了?上過學沒有?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盡管告訴我!丫頭嬤嬤有什么服侍不周到的地方,也盡管對我說!”黛玉還來不及回話,鳳姐已連聲差人為她打掃屋子和安頓東西去了。 吃了鳳姐親手布置的茶果,賈母要人帶黛玉見兩位舅舅,黛玉便隨著邢夫人走了。但賈赦說是身子不好,沒有出來見客,說是怕見了面觸景傷情,暫且不忍相見;到王夫人那里,二舅舅也齋戒去了。王夫人坐在炕上和她閑聊,等著賈母傳令開飯。 “你剛剛認識的三個表姐妹,待人都極好,以后你跟她們一起讀書、認字、學針線,我十分放心,但有件事非得先叮嚀你不可!” “舅媽有什么事,盡管吩咐就是了?!?/p> “你知不知道我們家有個禍胎?他是家里的混世魔王,現(xiàn)在他到廟里還愿去了,所以還沒見著人,晚上你就會見到他了。他……唉,家里的這些姐妹,沒人敢惹他,都怕他發(fā)起瘋來……你以后少理他便是了?!?/p> 黛玉約略明白,王夫人說的混世魔王,大概是指她的表哥寶玉。聽說是他銜玉而生,自小受她外祖母鐘愛,所以難免有紈袴子弟的習氣…… 誰理誰呢?黛玉的心眼,向來比人多一竅,聽了這話,心里不太暢快,接了話道: “舅母不必擔心,我在這里,自然和姐妹們共處一室,弟兄們住在別院,豈有惹他之理?” 王夫人聞言笑了: “這你就不知道緣故了。他自幼得老太太寵愛,從來就喜歡和姐妹們廝混,如果姐妹們不理他,他還安靜些,萬一讓他太稱心愜意,他就會發(fā)起瘋來,惹出許多事端,所以我才囑咐你別理他。不管他講什么,你且都不要相信。” 黛玉點頭答應了。心中卻大大地警惕,可要躲得他遠遠的才好。 “吃晚飯了?!毖绢^來報,王夫人帶著她,東繞西走,通過了幾扇門,又回到了賈母的房間,原來這府上每一間正房都有曲徑相通。賈母房間好不熱鬧,許多婢女忙著安放桌椅,賈母在正面的榻上獨坐,兩旁有四只空椅子。 熙鳳要黛玉坐在賈母左邊的第一張椅子上。黛玉一直推讓,直到賈母說,她的舅母和嫂子不在這里吃飯,她才安心坐定。三個“春”字輩的姐妹也跟著坐定下來。每人旁邊都有一個丫頭捧著手巾和漱口杯伺候。李紈和鳳姐則在一切安頓后各自回房吃飯。 才吃了一口鵪鶉蛋,賈母又開口,問黛玉,讀了什么書?黛玉輕聲回答: “剛剛讀了四書?!痹拕傉f完,丫頭來報: “寶玉來了!”黛玉心想,這人不知長成什么無賴樣子? 進來的,卻是一個標致的年輕公子。戴著紫金冠,穿著一件大紅箭袖袍子,氣色紅潤,濃眉如畫,一雙眼睛卻如秋日的潭水一般嫵媚。 “哪里見過這個人呢?”黛玉看了心驚,明知沒見過,卻又覺得他眼熟。他就是那個混世魔王嗎? 沒等賈母介紹來客,賈寶玉早已注意到座中有個嬌弱的妹妹,心想,這大概是姑蘇城來的林姑媽之女了。他走到黛玉跟前,喜盈盈地作揖相見,回了自己的座位,還目不轉(zhuǎn)睛地看她,好像座中只有她一人似的。 這個妹妹,連笑的時候也像在蹙著眉頭,眼睛里似乎隨時淚光晶瑩閃爍。整個人像一株水邊的柳樹,周邊被淡淡的煙霧籠罩,有著不屬于這繁華人間的清新。 “這個妹妹,我是見過的?!睂氂窈鋈徽f。 “又胡說八道了”,賈母笑說,“你打從娘胎,未到過姑蘇,你妹妹也是第一次來金陵城,你何曾見過她?” 寶玉認真地想了想: “雖然沒見過,看著卻挺面善,像是很久以前就認識的一樣,好像……好像……久別后才重逢一般!” “好,好,但愿以后你跟林妹妹和睦相處才好!”賈母這天見了從未謀面的外孫女,分外開心,胃口也好了起來。 寶玉索性走到黛玉身旁坐下,又把林妹妹打量了一番,問: “妹妹,你可曾經(jīng)讀過書?” “只上了一年的學,識了幾個字?!摈煊裣肫鸶赣H要她來此要謙遜待人的。 寶玉又問:“妹妹叫什么名字?” 林黛玉報上姓名后,他又問: “有沒有字?” 黛玉答說沒有。正中寶玉下懷,他開心地笑了: “那我送妹妹一個字好不好?”平日幫家里的姑娘們改名取號本是他的樂趣,他素日讀書學來文采全用在這里,聽說林妹妹沒有字,他便做起文章來: “妹妹如果要取個字號,沒有比‘顰顰’這兩個字好的了?!?/p> “這兩個字出自那一個典故?”探春插嘴道。 “這個妹妹,每天皺著眉頭,取這個名字,不是很恰當嗎?”寶玉理所當然地回答,想想又問黛玉,“妹妹,那你有沒有玉?” 這話問得突然,眾人都不知道他葫蘆里賣什么膏藥,黛玉心想,那一定是他生來便含玉,所以才故意問我有沒有,想來炫耀一番而已,立即回話說: “你那玉是個稀罕的寶貝東西,哪能人人有?” 隨口一答,沒料到寶玉聽了,忽然像發(fā)瘋了一樣,馬上就摘下了胸前戴的玉,往墻角摜了過去: “那我也不要這個東西,有什么好稀罕的! 人人都沒料到他有此一摔,紛紛擁上前去幫他拾玉。賈母也氣急敗壞地摟著寶玉,又搓又揉: “你這可萬萬使不得,你在家里,如何罵人打人都可以,千萬不要摔你的命根子!” 寶玉已哭得淚痕滿面,爭辯道: “家里的姐姐妹妹都沒有這玩意兒,這個長得像神仙似的妹妹也沒有,可以見得這不是什么好東西!” 賈母哄孫子早有一套: “胡說,你這妹妹原來是有玉的,因為你姑媽去世時,你妹妹為了表示孝心,所以拿玉陪你姑媽去了,你娘如今好好的在這里,你怎么可以把玉亂丟!”說著,接過了玉,又親手把它戴在寶玉胸前。 吃了晚飯后,黛玉的奶娘問住處在哪里,賈母疼惜這個沒了娘的外孫,舍不得她住遠了,要管家們把黛玉安置在自己房中的碧紗櫥里,待來年春天再幫她收拾新房舍。 寶玉聽了,堅持自己也要住在臨碧紗櫥外頭的大床。每人由一個奶娘和一個丫頭照管,其他的服侍丫頭就在外頭的房間聽從使喚。 黛玉從姑蘇城來到這里,身邊只帶了兩個人。一個是自己的奶娘王氏,一個是只有十歲的丫頭雪雁,賈母看那一個老一個小都不怎么靈巧妥貼,料想她們皆不順黛玉的心,于是把自己身邊一個二等丫頭叫做鸚哥的給了黛玉。 除了奶娘外,又給了她四個嬤嬤供使喚,還有兩個丫頭,管她穿戴和沐浴,還有四五個灑掃房屋和供使喚的丫頭,一切和迎春姐妹沒什么不同。 王氏和后來改名為紫鵑的鸚哥陪著黛玉住在碧紗櫥中,寶玉則和奶媽李嬤嬤和一個叫襲人的大丫頭陪侍在外頭的大床上。 襲人本來不叫襲人,她姓花,叫做蕊珠,是賈母旁邊的婢女。賈母太疼愛寶玉,就把身邊這個做事最妥貼的婢女撥給了寶玉,由她來料理寶玉的生活起居。 寶玉嫌蕊珠的這個名字俗氣,知道她本姓花,又曾在陸游的詩句里讀過“花氣襲人知晝暖”的句子,自作主張把名字改為襲人。襲人是個性子死忠的人,跟著賈母時,心中只有賈母,跟著寶玉時,心中又只有寶玉。 在寶玉身邊那么多日子,見他做人乖僻,屢勸不聽,心里實在煩惱,實在不知如何是好。寶玉摔玉的那晚,她見寶玉和李嬤嬤已經(jīng)睡著了,而黛玉房里的燈還亮著,自己卸了妝后,徑自往黛玉的碧紗櫥里來了。 黛玉一雙眼睛紅腫,見她進來了,連忙要讓坐?!傲止媚镌趺床恍菹?想家么?”襲人輕輕地在床沿上坐了下來。 鸚哥笑道: “林姑娘正在掉眼淚呢。她今天才來,就惹出你那公子哥兒的病來,怕他萬一把玉摔壞了,豈不是她的錯?她傷心老半天,我好不容易勸好了?!?/p> 襲人溫柔勸說: “姑娘快別這樣,只怕將來比這更奇怪的笑話還有呢。如果為了這區(qū)區(qū)的一件小事,你就如此傷感,只怕一輩子傷感不完?!?/p> 黛玉雖然不太了解她的意思,口里卻答道: “既然姐姐們這么說,我記住便是了?!?/p> 第二天一早,幾個姐妹來訪她,一齊到賈母跟前問了安,再到王夫人房中請安時,王夫人房里已有熙鳳在,幾個人圍著正在讀一封信,王夫人一臉嚴肅。 黛玉固然不曉得發(fā)生了什么事,但探春一聽便明白,她們正在談論住在金陵城內(nèi)的薛家發(fā)生的事情。薛姨媽是王夫人的胞妹。不久前,她們的表兄薛蟠仗勢欺人,竟把人打死了,犯了大案,現(xiàn)正在官府里受審。 自從林黛玉來到榮國府,賈寶玉即和林黛玉同住在賈母房中,白天一起讀書吃飯,晚上同時休息。賈寶玉向來和姐妹們共處慣了,一直到十多歲,眼中仍無男女之別,對女孩兒還特別的親近。 他常說: “女孩是水做的骨肉,男人則是泥做的骨肉,我見了女孩兒就覺得神清氣爽,看了男人就覺得濁臭逼人!” 在眾姐妹中,他對黛玉又特別親密,有什么好東西,總沒忘了先給黛玉一份;若在口頭上得罪了她,害她掉眼淚,更是百般地委曲求全,又哄又騙,非得要黛玉心回意轉(zhuǎn)才甘休。 她的日子里,從此多了—個讓她歡喜讓她憂愁的人,仿佛上輩子欠他一缽淚水,今世今生,是來為他流淚,為他消瘦的。 ⊙版權(quán)聲明:文章源于網(wǎng)絡,如侵權(quán)請聯(lián)系我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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