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她是初二下學期快結(jié)束時轉(zhuǎn)學到我們班的插班生，老師讓她站在講臺上做自我介紹的時候，她聲音很小，就像一只蚊子在嗡嗡作響，她吞吞吐吐說著大家……好，我叫……琉……璃……

她的右臉上有一塊很大的淤青，這塊淤青隨著她嘴巴的上下閉合在跳躍著，這使她的臉看起來長得特別例外，和我們班的每個同學都不同，這讓我很吃驚，而我只是將想要表達吃驚的字眼默默地吞到了肚子里。

有的同學竟喊了出來，快看，她的右臉……好嚇人……怎么長成這樣……這些刺耳的說法鋪天蓋地的沖著琉璃壓過去。老師及時制止了大家的唏噓聲，琉璃也緘了口，她慢悠悠地低下頭，一臉落寞地背著一個粉紅色的書包坐到了老師指定的座位上，她落寞的樣子就像一個沒有影子的人一樣，看上去很孤單很可憐，而這種孤單的酸楚味道或許只有她自己嘗的出來吧!

02

有一段時間，我經(jīng)常偷偷地看琉璃的右臉，當她發(fā)現(xiàn)我在注視她的時候，我們目光相接的那一剎那，我嚇得迅速地將頭轉(zhuǎn)到一邊假裝和同學聊些什么，我就像做了虧心事一樣不安，而琉璃反倒很平靜的轉(zhuǎn)過臉去繼續(xù)看她的書。

有一天，一個想法在我腦袋里騰空升起。我想，琉璃的右臉一定是被壞孩子惡作劇了，那個人趁她不注意的時候在她的右臉上偷偷地放了一塊大大的苔蘚，遮住了她右半邊的容貌，我覺得用不了多久這塊討厭的苔蘚肯定會自己掉下來。

這個想法我并沒有告訴琉璃，也沒有告訴其他和我要好的同學，這個奇妙的想法就像一艘秘密的小船一直駛向我心里的深處。

03

琉璃和我們之間就像隔了一條深深的溝壑，誰都不愿意冒險跳過去互相了解下，就這樣，她被我們完完全全的隔離了。

這種對琉璃的隔離源于對她的那一絲絲害怕，準確地說是害怕她右臉上的淤青，好像她隨時會對著我們下一個魔咒，把我們變成其他可怕的東西，所以我們大家都不敢靠近她。

其實，這個魔咒從來沒有發(fā)生過，那只是我們的想象罷了。

琉璃沒有傷害過我們?nèi)魏稳耍悄欠N看上去身體單薄無力的女生，總是一個人靜靜地帶著。

但是有些男同學并不想給她這份孤單的寧靜，他們經(jīng)常變著法子欺負她、戲弄她。

那些壞男生會把琉璃的課本藏起來，看她焦急地到處找尋課本的樣子哈哈大笑，還會在她的抽屜里放上蟲子，嚇得她哇哇叫，這些男生做完這些壞事后，有的坐在桌子上，有的倚著桌子站著，他們看琉璃就像在看一個小丑在表演一樣，琉璃表現(xiàn)的越明顯，他們的笑聲越大。

我記得那天下午剛下了歷史課，那些壞男生就圍成一團嘀嘀咕咕說著什么，看他們臉上的壞笑就知道一件不好的事情即將發(fā)生。

當琉璃走出教室，在去廁所的路上，他們尾隨她身后，趁她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地在她的背后貼上很多根紙條，上面寫著很多個丑姑娘，她的后背幾乎被這帶著三個字的白色紙條占了一大片，那些白色的紙條隨著她的走動而飄揚起來，當風吹過來的時候，這些紙條飄的更“歡”了，我看到其他班的同學也跟著起哄，嘴里高聲喊著丑姑娘，我聞到了一股股濃重的諷刺味。

我頓時覺得心里有一團火直沖腦門燃燒著，我瘋狂地從那些臭男生身邊跑過，然后跑到琉璃的身后，幫她把紙條全都用力地扯了下來，然后回過頭惡狠狠得瞪了那些臭男生。

在此之前，我和琉璃從來沒有過這樣的接觸，也從來沒有這樣幫助過她，我都像其他的女生一樣做一個安靜的看客。但是那天男生過分的行為，徹底觸發(fā)了我心底對琉璃深深的憐憫，那一刻，我只想幫她。

04

有些事情似乎就是在一念之間發(fā)生，然后會發(fā)生一個美好的轉(zhuǎn)機。

上課的時候，趁著老師回頭寫板書，琉璃給我傳了一張紙條，等我把那紙條打開的時候，已經(jīng)是皺巴巴的樣子。我的座位靠著窗戶，那時正好有一縷陽光斜斜地照在那張紙條上，我似乎看到謝謝你三個字在發(fā)著明晃晃的光。

我不知是從哪里涌起的一鼓暖流，一直蔓延了我全身，或許是我認為自己做了一件對的事情，我竟然不知不覺的笑了。

我在那張紙條上，簡單的回了三個字，不客氣，我還在后面畫了一個笑臉，似我臉上的表情。

等我把紙條傳給她的時候，她正望向我這邊，我們相視一笑，甜甜的，軟軟的。從那天起，我們友誼的種子從此便種在了彼此的心間。

我發(fā)現(xiàn)跳過那條溝壑一點也不困難，而且靠近琉璃我也不再害怕，我覺得那塊淤青是她獨有的標志。

05

教室的外邊有一個小花園，每到夏天，花團簇簇開放，甚是好看。

我和琉璃的第一次真正的談心就在那里，我記得非常清楚。

那天下完第二節(jié)語文課，大家都去做課間操了。我和琉璃的好朋友就像約好了一樣，一個時間如期而至，我倆都說肚子疼，跟老師請了假。

我問琉璃，愿不愿意去小花園走走，她點頭表示同意，我們繞著花園走了一圈，然后坐在花池旁邊的長椅上，肩并著肩，就像兩條藤蔓，挨在一起。

我一時語塞，不知道該說什么，琉璃這時打破了尷尬，她說，其實那天我知道有人往我后背上貼東西，我很詫異地問她，那你為什么不罵他們或者告訴老師，她淡淡地說，習慣了，以前所在的學校別人都叫我丑八怪，我覺得丑姑娘比丑八怪好聽多了。我很驚奇于她的淡定，她和我一樣都只有14歲而已，為什么竟能如此收斂住自己內(nèi)心的怒氣和哀傷，她接著沖我笑著說，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你那天就像那頭小獅子辛巴一樣勇敢，我從來都沒有這樣勇敢過。我第一次聽別人這樣評價我，竟害羞的臉紅了，說了句不客氣。

我們在那個艷陽高照的夏天，成了彼此的知己，她送給我一個外號叫小獅子，我很喜歡她這樣甜甜地叫我。

我把那天那個奇妙的想法告訴了琉璃，我以為她會生氣，即使不生氣也會有那么點不高興，她聽完后很高興，那是我第一次見她笑的像個14歲的孩子，她激動地拉著我的手，我能感覺到從她手上傳過來的溫度，她說，你叫我小苔蘚吧，希望如你所說，我的臉會好起來，我笑著使勁的點頭表示同意。

06

時間就像射出去的箭一樣，嗖嗖的往前沖，很快就迎來了期末考試。

我很擔心自己考不好，因為這次成績決定著分憂良班，我就像一條奮力想游到上游的魚，可是無論我怎么努力，都只能在原來的水域游游蕩蕩。

父親給我定的目標是前進8個名次，我知道一旦要是考不好，肯定會招來父親的一頓責怪，想想他的怒容我就心驚膽戰(zhàn)。

這次考試對琉璃來說也很重要，這是她轉(zhuǎn)學過來的第一次考試，她每天幾乎都是第一個來到教室，等我來的時候，她的書本早已翻過了很多頁，在我心里，她是一個很努力的姑娘。

我跟她說了我的擔心，她說，要不然以后放學后你到我家，咱倆一塊學習吧，我欣然同意。

那天放學后，我是第一次到琉璃家，她家住在鐵路的西邊，而我家住在鐵路的東邊，我們的家只有一條鐵路之隔，原來那么近。

當她轉(zhuǎn)動鑰匙把門打開的時候，我就被一聲嘶啞的“你好”聲，嚇了一跳，琉璃說，你別怕，那是我養(yǎng)的鸚鵡，她叫小點心，她在跟你問好。那是我第一次知道鸚鵡這種鳥，還是一只會說話的鳥，我也說了句你好，小點心，我叫小獅子。它居然重復了我的話，惹得我哈哈大笑，我跟琉璃說，小點心真可愛。

琉璃說，小點心很調(diào)皮，它經(jīng)常飛到廚房偷吃東西，尤其喜歡吃點心，所以給它起名字叫小點心。

那天我無暇復習，把心思都放在了小點心身上，我說一句，它學一句，最后走的時候，依依不舍的對小點心說再見，琉璃明了我的心思，她笑著對我說，明天放學你可以再來我家玩。

07

琉璃第二天來上學的時候，梳了兩條長長的辮子，從背影看上去，她是一個清麗的姑娘。這讓我很羨慕，因為我從來沒有留過辮子。

每到頭發(fā)長著長著蹭到耳朵，我就會覺得癢癢的，一長了就會吆喝著要剪掉，有一次因為剪的太短，還鬧了笑話。

那天課間，我拿著杯子去接水喝，當我彎下腰去擰開關(guān)的時候，一個男生順勢將手摟住了我的脖子，嚇得我沒等接完水，就抱著杯子以最快的速度跑到了座位上，我聽見自己的心蹦蹦得亂跳，那個男生似乎也嚇了一跳，用手摸著頭不好意思得說，我還以為你是那誰呢?他說的是我們班一個男生的名字。

我們每天都穿著同樣的校服，而且還是綠色的，從背后看，我就是一個男生，難怪他會把我認錯。從那以后，我決定留辮子，和臭男生徹底劃上不等號。

我跟琉璃說了要留辮子的想法，她認真地說，小獅子，你要是真想留辮子，我監(jiān)督你啊，獅子本來就該有長長的毛才好看啊，我假裝生氣但又很開心地說，你那才是毛呢，我們笑了好一陣子后，我看著琉璃，堅定有力對她說，小苔蘚，有你真好。

08

那場決定優(yōu)良生的戰(zhàn)役，我沒有裝好足夠的彈藥，被分到了良好班，或許是我不夠努力。

琉璃打了一個旗開得勝的勝仗，她進了優(yōu)秀班，但這并不影響琉璃和我的友誼。

我為她感到高興，很多對她不認可的同學，也漸漸地佩服起琉璃，只是他們沒當面跟她說過，但是我偷偷地聽到過她們的討論，說琉璃雖然長得丑，但是沒想到學習成績可以這么好，居然考了年級第三名。

我興奮地跟琉璃描述著同學們對她的評價，還繪聲繪色的學著那些同學說話的樣子，只是我故意把前面不好聽的話都哽在喉嚨里，沒讓它們跑到琉璃的耳朵里，琉璃聽了，眼睛里閃爍著光芒，好像天上的北斗星一樣亮。

春姑娘播種希望給大地迎來春天，我覺得屬于琉璃的春天也來了。

有一次，L同學因為復習晚了，忘了時間，下午放學沒有趕上回家的班車，這就意味著他要餓著肚子上晚自習了。

琉璃那天正好是當班值日生，等她干完值日的時候，L同學還沒有走，琉璃過去小聲地問他，你怎么還沒回家，他們倆之前從沒說過話，L同學一臉詫異地看著琉璃，或許是出于禮貌還是回答了琉璃，淡淡地說，沒趕上回家的班車，琉璃捋了下自己的長辮子，然后迅速地跑到自己的座位上在書包里翻來翻去，她拿著找出的五塊錢塞到那個同學手里說，你……拿著去前面的市場買些吃的吧!然后琉璃背起書包飛快地跑出了教室。

琉璃跟我說，她之所以迅速的撤離，只是害怕L同學拒絕她的好意，也害怕L同學不好意思收。

五塊錢對于那時候的我來說，相當于兩個月的零花錢，而琉璃想也沒想就塞到了L同學手里。

第二天，L同學把五塊錢還給了琉璃，是另外一張五塊錢，L同學對著琉璃說謝謝的時候，她的笑容里有真摯的情感在流動。

后來，這件事就傳開了，大家都覺得琉璃是心地善良的姑娘，琉璃在新的班級也交到了好朋友，大家都慢慢忽略了她的右臉，很多人和我一樣親切地叫她小苔蘚。

09

我以為友誼的分別應該是一場互相鄭重說了再見才可以分開的離別。

但是我和琉璃的分別確是異常的突然，我們都沒來得及說再見，我更沒來得及再喊她一聲小苔蘚，我也沒再聽到她甜甜地叫我聲小獅子。

那天下了課，我去琉璃的班級找她，看了半天也沒見琉璃在教室里，和我曾經(jīng)一個班的同學問我是不是找琉璃，我說是啊，她說琉璃今天沒來上課。

這時，傳達室的大爺向我招手叫我過去，他手里拿著一個包裝精美地紅色的盒子，他說，這是一個小姑娘讓我給你的，就是臉上有……，他沒說完，我就吐出了琉璃兩個字。她說你打開這個盒子就明白了，我著急地問他，那個小姑娘人呢?大爺說，早就走了，你們還上著課的時候，匆匆地放下東西就走了，有輛車把她接走了。

我拿著那個紅色的盒子，心里像抽空了一樣，一緊一緊的疼著。我剛跨出傳達室的門，就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用嘶啞的聲音說著“你好，小獅子”。這時，傳達室的大爺沖我笑著說，對了，她還給你留了只鳥，這鳥真有意思，一直說著你好，小獅子，我先幫你照顧著，你先上課去吧，等你放學了再來拿。

從傳達室走到教室只需要一分鐘的路，我拖拖拉拉一直走到上課鈴響，我很想跑出學校大門，去找我的小苔蘚，但是她去了哪里我根本不知道。

我和小苔蘚在一起的美好回憶激烈的撞擊著我的大腦，發(fā)出嗡嗡的聲音，那堂課，老師講的什么我一點都沒聽進去。

我把眼淚一直含在眼睛里，直到放學回家，把書包往地上一扔，它們才像洪水一樣從兩只眼睛里涌泄出來。

媽媽問我怎么了，鳥哪里來的，我哭的更厲害了，我抱著媽媽的肩膀，鼻涕和眼淚混在一起粘在她的肩頭，她一只手抱著我，一只手輕輕地撫摸著我的背，讓我慢慢的緩和悲傷的情緒。

等我心情平復后，我把我和琉璃的事情告訴了媽媽，她摸著我已經(jīng)齊肩的頭發(fā)，跟我說，孩子，琉璃是怕你看著她離開，你更傷心，才沒有告訴你，時間長了，你會交到新朋友的。

10

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慢慢從這場分別的痛苦中走出來，小點心成為了我和琉璃唯一的牽連，在我和家人的細心照顧下，它又肥了一圈。

有時候，我在寫作業(yè)，她會展開它的翅膀飛到我的肩膀上，靜靜地陪著我，直到深夜。

我想把這一切都告訴琉璃，但是我沒有她任何的聯(lián)系方式，我這才想起來她留給我的那個紅盒子，我一直沒敢打開看，我怕她給我寫的離別信太過悲傷，我又會痛徹心扉一次。

當我著急地從書櫥里找出那個盒子的時候，我快速地將包裝撕扯開，里面卻只有一個小獅子的雕塑，我以為在下面會有一封信，但是什么也沒有，我失望的耷拉下腦袋，就像一只沒了精氣神的兔子。

我捧著小獅子的雕塑看了很久，始終也沒想明白，為什么琉璃連只言片語都不肯給我留，我開始有點恨她，恨她對我們的友誼之花如此狠心，我是雨露，她是陽光啊，沒有陽光，友誼之花怎么生長呢?

等我再細細觀賞這個雕塑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在小獅子的底部上刻了一段話，小獅子沒有小苔蘚的陪伴，依舊可以勇敢地生活下去，小苔蘚沒有了小獅子的陪伴，依舊可以郁郁蔥蔥的生長，只是我會更想你一些!祝好，期待你長發(fā)飄飄的樣子，署名小苔蘚。

看著這幾行字，我的眼前像出現(xiàn)了兩掛瀑布，模糊了我地視線，卻將記憶洗地更清澈可見了。

一年兩年甚至更多年，我除了在夢里夢見小苔蘚回來了，她的右臉已變得光潔美麗，就再也沒有真正見過小苔蘚。不知道有過多少次，我期盼她會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吞吞吐吐地說，大家……好，我叫…琉璃……

十幾年后，我回到我們的學校，我漫步其中，每一寸記憶一點點被激活，當我走到一大片樹蔭下，驚喜的發(fā)現(xiàn)有一大片苔蘚在郁郁蔥蔥的生長著，原來她一直都在。

文|李曉   圖|網(wǎng)絡(luò) 責編|何潔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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