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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南文學
父 親
一 你已經(jīng)離開我十幾年了。我?guī)缀跻呀?jīng)記不清你清晰的模樣了。 你在我三十九歲的時候就離開了我?,F(xiàn)在,我站在五十一歲的路口上,竟不知道該朝哪個方向走過去。 父親,你離開得太早了。我只記得你留給我的童年,我只記得你留給我的青年。再往后的路,就只能憑著一些記憶自己摸索了。 如果你能活到七十八歲,我也許還有一些出息。 一九六七年初春的那個寒冷的日子,決定了我一生的命運也如同那個日子般寒冷。來不及享受童年的歡樂,我的腿就殘了,開始搖搖晃晃地踏上了每個人必須要走完一輩子的路。 那年我五歲。 從此,我就成了父親,當然也包括母親心上的疼。 二 那一天,父親背著癱瘓了的我上路了。那時候父親是那么的有力氣,他一口氣把我背到了大隊的醫(yī)療室里,讓赤腳醫(yī)生給我扎針灸。也許是當時我的只有五歲的皮肉過于稚嫩,當然更多的出于恐怖,從赤腳醫(yī)生用酒精棉球擦拭桿針的時候,我就嚎啕大哭。當醫(yī)生把針橫七豎八地扎穩(wěn)當了,我的哭聲才消停下來,我才有機會睜開眼睛看一眼父親,父親的額頭上布滿了細密的汗珠,父親的后背濕了一大片。 父親背我回家的時候,要繞過三畦莊稼地,要走幾條雜草叢生的塄坎,我親眼看見了莊稼從出苗到收割的整個過程,有時候也從遠處吹過來的風里聞到了很好聞的味道。但是,在很多沒有風的日子里,我聞到的全部是父親的味道。 那時候,我太小,很多事情都不記得了。但是,我仍然很清晰地記得我們家土墻上張貼著的三張人體穴位圖。在大隊醫(yī)療室扎了一年多的桿針后,父親已經(jīng)付不起那幾十塊錢的治療費了,于是,他憑借著小學三年級的文化水平,自己開始學針灸了。 聽母親說,父親最先是照著土墻的那三張圖在自己身上扎,父親相信赤腳醫(yī)生的話,只要針扎進去后感覺到酸疼,就說明扎對了穴位。 我不知道父親練習了多少回。每當黃昏時分,我很容易從被大風吹爛了糊紙的格子窗戶看見我的父親。他收工回來了,把背篼放在柴禾堆旁,隨手拍打了身上的土,然后又提著大斧頭出了大門,我知道他去剁莊廓墻邊的黑刺去了。家里那些黑刺是父親一棵兩棵地從樹林里背回來的,瓷瓷實實地壓在莊廓墻邊作為燒柴。 天色再晚一些時,父親把兩三抱已經(jīng)剁碎了的黑刺抱到灶火門上,他來不及抖掉頭上的幾根柴草,就匆匆忙忙洗一把手,開始給我扎針了。 這時候,我已不再大喊大叫了,也許是因為在父親的努力下,我已經(jīng)能扒著窗戶站起來了的喜悅沖淡了針灸帶來的酸疼,也許是因為不再忍心看著父親的額頭上流下那么多的汗珠,不再讓父親捏著桿針的手接近我的肌膚時那么的顫抖,總之,我?guī)缀跻呀?jīng)不哭了。 疾病迫使我在六、七歲的時候,成了一個尚顯稚嫩的男人。 莊子里的人都說,我的脾氣、性格都像我的父親,長相也酷似父親。
三 我已經(jīng)能一瘸一拐地走路了。父親又聽了別人的指點,連夜制作了一個小木匣,里面裝了四節(jié)電池和一些說不出名堂的零件,引出兩根皮線,用鐵絲彎成類似于調(diào)羹形狀的兩個手柄,上面裹了幾層紗布,給我進行電療。 之后,又從生產(chǎn)隊里借了一輛毛驢車,到30多里外的一個叫新街的地方,在我的病腿上埋了羊腸線。我的腿上至今還有七八個類似于種天花時留下的一輩子抹也抹不掉的痕跡。 那是父親給我留下的烙印。
四 好多次,我一個人走進老家,推開吱呀作響的院門,坐在父親曾經(jīng)坐過的小木凳上,望著院子里的兩棵蘋果樹。我出生的第八天,父親就栽下了這兩棵樹。 我看見父親身子斜靠在果樹的主干上,一只腳蹬在另一杈樹枝上,把一個個紅透了的蘋果摘在籠子里,然后用繩子吊下來。我就坐在樹底下,負責把一籠籠蘋果倒在柳筐里。 一截干枯了的樹枝在父親的左臉上劃下了一道血印。父親從樹上下來后,又用青筋爆跳的右手提起秤桿,把五筐蘋果挨個秤了一遍,裝進了架子車。 父親走了以后,長期處于悲傷中的我們沒有把這兩棵樹當一回事,沒有像父親一樣打藥施肥,也沒有把很多干枯了的樹枝及時鋸掉,這兩棵樹很快就衰敗下去了。 有一天,我們發(fā)現(xiàn)母親看著兩棵行將死亡的樹流淚了。 母親說,那是你父親親手栽下的樹。人走了,很多東西怕也留不住了。 我和弟弟找出已經(jīng)生銹了的鋸子,把干枯了的樹枝鋸掉,又花了幾個半天的時間,把枝干里面隱藏著的吉丁蟲挖了出來。 第二年春天,行將枯死的老樹又發(fā)了很多新枝。
五 活了五十一年的兩棵樹,在后人們的修剪和太陽、雨水的滋潤下,重新結出了果實。 而我,從三十九歲開始,就缺少了父親的指引和教誨,加上母親極度的溺愛,在這個世界上混得越來越差了。我每個月只能給母親二百塊的零花錢,我學會了喝酒,并且把心臟喝壞之后不得不戒掉了,我學會了玩麻將,一個月里有幾個晚上很晚才回家,把妻子一個人孤苦伶仃地留在家里而沒有絲毫愧疚。 父親啊,我沒有更多的本事,把你的兩個孫女留在身邊,以便在每年田社那天,在你的墳頭上填兩锨土…… 父親一生玩過數(shù)得來的幾樣東西:鐵锨、背篼、斧頭、麻繩,還有莊稼、果樹和泥土。 對了,父親還會用自己種植自己搗碎自己炒熟的黃煙葉卷起一根根煙棒,累了的時候或者潑煩的時候,就隨便蹲在臺沿上深深地吸上兩口。 我像我的父親嗎?我是他的兒子嗎?我說不出來。
六 我在父親生活勞作過的這個村莊里住了五十一年,始終沒舍得離開。雖然兒時騎過的半截土墻早已不在了,但是幾棵老榆樹還活著,每年長出一模一樣的榆錢,落下一模一樣的榆葉。少年時打過漿洗的磨渠干涸了,但是高壩上的莊稼地還在。 在這個院子里,我給漏雨的房頂抹了三遍房泥,又在父親留下的一處閑地上蓋了一間房子,下雨之前,把父親曾經(jīng)使喚過的兩張鐵锨、一個背篼和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收拾到房子里了,過冬前把一辮還掛在院墻上的紅蒜和兩串辣椒都收拾到房子里了。 院子里的一棵花椒樹枯死了,我在原地補栽了一棵。前年春天,院當中長出了一棵榆樹,妻子說你抽空剁掉。我圍著樹轉(zhuǎn)了一圈,說,今年剁下來只能成一個榔頭把,明年就能當一個鐵锨把,這棵樹就留了下來。 我沒舍得離開的另一個原因是,一早一晚,我都能聽到莊子里和父親同輩的人們喊我的小名。 村莊里到處都彌漫著父親喊我回家吃飯,喊我趕緊去剁豬草,喊我到灶火門上燒火的聲音。這些聲音像村莊的炊煙一樣,時不時就會飄散開來,揮也揮不掉。 我還喜歡誰家門口堆滿的麥草,和麥草上起起飛飛的麻雀,喜歡天亮時分誰家的雞鳴狗吠,喜歡過年時給我拜年的娃娃們散一些壓歲錢。 過著和父親一樣的日子,學著父親一樣的動作,心里就很踏實。 我就是父親幾十年前的影子。
七 有很多個不用上班的早晨或者黃昏,我都會鉆進廚房里,在鍋里添滿水,在灶火眼里加上燒柴,慢慢地燒。然后,站在院子里看炊煙從莊廓墻上飄散出去,在成熟了的莊稼地邊上飄蕩,在村莊的樹梢上飄蕩,然后,又等待一陣風把那些已經(jīng)淡得看不清顏色的煙霧吹回來,重新吹進我的院子里。 我從中辨別出了一些模糊了的味道,那些摻雜著鐵銹味的炊煙,肯定沾染了鐮刀的氣味,那些彌漫著蹚土的炊煙,肯定是從巷道里吹過來的。 也有迷糊的時候,在我根本就不知道有些炊煙到底是從通往高壩的塄坎上吹過來的還是從磨渠沿的草叢里吹過來的時候,我會用剛燒開的水泡上一茶缸老茯茶,或者在灶火眼的灰燼里埋上幾個洋芋。 等那一縷熟悉的茶香撲入鼻孔,等那幾個焦黃的洋芋染黑了我的嘴角,一切就變得很明朗了。 我知道了從莊廓院走出去,就有四棵榆樹,榆樹的盡頭,就是村口,再往北,就是大片的莊稼地。 我知道自己再也走不出去了。 父親把我的根,深深埋在這片土地里了。 我只能對照父親的經(jīng)驗,在這里生根,發(fā)芽。
麥草稈燃起的火苗
我一再用笨拙的筆尖勾畫和觸摸母親,是因為她堅強的軀體里,蘊藏著足以支撐和營養(yǎng)我一生的乳汁。 在我不太連貫的印象里,母親常常不在家。從五歲開始依賴她的脊背東奔西跑求醫(yī)問藥而漸漸長大的我,對于母親不在身邊時的那些空白日子的記憶,是刻骨銘心的。比如1976年的初冬。 那年十月,年過四十歲的母親拉著家里的那輛架子車,隨著浩浩蕩蕩的人群走進紅柳灘,開始了家鄉(xiāng)歷史上規(guī)模最大的治荒造田大會戰(zhàn)。高原的十月,已是寒風砭骨、冰渣浮面了,從各生產(chǎn)隊指派出來的幾千名男女老少,按民兵建制駐扎在這片闊大而荒涼的黃河灘地上,他們揮舞著镢頭和鐵锨,砍挖掉遍地生長的一叢叢堅硬的紅柳,然后從灘地北部邊緣挖山取土,在石沙上面覆蓋一層半米厚的土層,再挑起田埂,每個人的腳下就延伸出一片神奇的糧田來。 然而奇跡的創(chuàng)造歷程遠比我想像的要艱辛,甚至要殘酷得多。大概是在十一月中旬,隊里的手扶拖拉機去送柴松面時,父親就帶著整天念叨不已的我到紅柳灘看了一回母親。拖拉機停在幾頂破帳篷前的時候,正是黃昏時分,堅硬的朔風一陣緊似一陣地掠過無遮無攔的灘地。我急切地站在柴禾堆上四處張望,尋覓母親的身影。目光所及之處,除了一面面嘩嘩作響的紅旗和近處幾頂鼓脹欲裂的各色帳篷外,其他的一切都淹沒在彌天的細沙黃塵之中。直到天色漸漸昏暗的時候,我終于看見了母親。她拉著架子車,一瘸一拐地走近我,把我從拖拉機里抱了起來。剛鉆進帳篷,她一下就跌倒在地鋪上。我急忙問母親是不是病了,她說腳上的裂口有點疼。等母親呲著牙齒脫下單薄的布鞋時,我驚呆了,她的腳后跟上凍裂開的兩道血口,如同嬰兒張開的嘴巴,腳掌上沾滿了血糊糊的泥沙。我撫摸著母親的腳,眼淚止不住滾落下來。 跟父親說起那里的日子,母親說,腳上的裂口倒沒啥,來回拉幾趟車子,腿腳就麻木得不知道痛了,她最怕的是早上出操,迷迷糊糊間聽到哨子一響,就得跑出去集合,然后整隊跑步,或者是訓練左右轉(zhuǎn)彎。母親說,練了幾十遍,她就是轉(zhuǎn)不過左右的彎彎,常常挨批評。 臨走時,母親叫父親給她找點羊油帶上,她說燒煉的羊油能燙死腳上的裂口。拖拉機啟動后走了十來米,母親又大聲呼喊這追上來,要父親幫她寫一份入黨申請書。隨后,母親和她身后那幾頂帳篷連同闊大的紅柳灘,就漸漸消失在我的充盈著淚水的視線里。 六十幾天的會戰(zhàn)終于結束了。母親拖著黑瘦的身子回到家里時,已經(jīng)是一名黨員了。 像這樣出門在外的農(nóng)活多半不是母親自愿要去干的,殘疾的我和多病的父親始終牽系著她的心。但是,后來去新街東臺上收莊稼的那一次,她看到老隊長為派不出合適的領頭人而焦躁不安,就自愿挑起了負責人的擔子。十幾名社員在她的催促下,把捆好的鋪蓋裝在拉拉車上,隨著車手的一聲吆喝,母親再一次含淚離開了趴在村口守望的我。 母親離開家二十多天后,我們這里就傳開了黃河要發(fā)大水的消息,頓時人心惶惶,村口巷道里擠滿了搬運糧食、家什的人群和大小車輛,父親把家里僅有的兩袋糧食架到院子里一棵粗壯的蘋果樹上,日常所用的衣物、面粉等都裝在架子車里,并且給我留下一點勉強能塞進去的空隙,作好了隨時逃離的準備。 拉運糧食的車手把緊張的消息帶到東臺的碾場上,社員們一聽,就毫不猶豫地扔下手里的木锨杈子,任母親怎么勸說也阻擋不住,他們要即刻回家。社員們說,家里的人眼看著命都保不住了,還要這些糧食頂屁用。當一聲沉重的悶雷滾過臺頂?shù)纳筋^時,碾場上就剩下了幾摞麥捆和孤零零的母親。 母親說,那三天日子長得就像過了三年。天還沒黑盡,她就用一根碌碡頂住房門,然后,就添滿一大鍋水,連續(xù)不斷地在灶膛里燒麥稈。正逢八月大伏天,她熱得渾身冒汗,但遠處傳來的野獸的嚎叫聲,使她的脊梁骨一陣陣發(fā)麻。鍋里的水燒干時,天也快亮了,她才能大著膽子睡一會。然后,去攤曬被雨淋濕了的麥捆,去驅(qū)趕一群又一群偷食麥捆的野牲口。 母親說,她舍不得扔下那些糧食。 三天后,跑回家的社員們陸續(xù)回到東臺。母親再也坐不住了,連夜坐上拉拉車趕到家里。當她看著門道里收拾好的架子車、蘋果樹上的糧食麻袋和平平安安活著的一家人時,就撕心裂肺地大哭了一場。第二天早上,又匆匆趕回東臺。 十八年后,當我面對鐵錘和鐮刀舉起我的拳頭時,我的眼前就閃現(xiàn)出母親腳上的那兩道血口和麥草稈燃起的火苗。 我想,這一輩子做一個母親這樣的人,也就夠了。
溶進農(nóng)事的莊稼人
每逢這個季節(jié),我的眼前總是熱烘烘地流動出一片稔熟的風景。 我說的是莊稼,以及和莊稼有關的男人和女人。 誰都知道,種子是男人們種下去的。男人們把一粒粒鮮活晶亮的種子撒進豐腴肥厚的土地深處以后,就完成了這個季節(jié)的使命,之后,背上女人細心捆綁好的鋪蓋和半袋子墊了油的面豆,哼著有些扯心的歌兒出門掙錢去了。 他們把務勞莊稼的事情留給了女人,就像把懷里啼哭不已的嬰兒交給女人哺育一樣理所當然 。 女人們早早地扣上了院門。女人們把男人的汗衫壓在枕頭底下,在被太陽烘熱的土炕上心酸地失眠了一夜又一夜之后,種子就生根了,種子就發(fā)芽了。女人們從門前的渠溝里舀上半臉盆清水,草草地抹了一把臉,就扛上鋤頭鋤草去了。 這時候,整個田野都活了,有一只兩只蝴蝶在麥苗間起舞,鳥兒叫得人有些心煩。她們把對男人的思念和仇恨一股腦發(fā)泄在消滅雜草和對付害蟲上,同時又不失溫柔地呵護著莊稼,如同小心地呵護著肚子里的娃娃。 那一畦畦日漸茂盛的莊稼,那一桿桿不失時機地揚花吐穗的莊稼,使女人們的臉上一再泛起幸福的紅暈。精明的女人們知道,即使男人走得再遠,錢掙得再容易,但莊稼始終牽扯著他們的心,到了收割的時節(jié),他們肯定會像一只只歸巢的麻雀一樣飛到她們身邊,會在一個后晌像風中的麥浪一樣撲懷而來。 女人們焦渴地等待著那種天氣一樣熱烘烘的氣息。熱得難受的時候,她們干脆蹬掉被子,把男人的汗衫蓋在身上,然后做夢。 “長高鳥”蹲在大墻頭上,成天喊著“長高”“長高”。 莊稼終于在日子的煎熬中成熟了,女人們早早地把生銹的鐮刀打磨亮了,把殘邊的草帽縫補好了。穿過巷道望一眼遠處的大路,又折回家里,把一冬天煙熏火燎的燒茶壺擦洗干凈,把茯茶葉掰碎了放在鍋臺上,又風風火火地跑到巷道口,裝模作樣地拿著鞋底與同樣拿著針線的女人們閑聊,而眼睛不時地瞅著大路盡頭,耳朵期待著手扶拖拉機的聲音。 男人們回來了。 步履沉重的男人說,這趟出門沒尋上好活兒。女人就揩一把眼淚說,回來了就好,崖沿上的麥子黃了。 腳下生風的男人說,趕明給你挑件花襯衫,女人就拿指頭戳男人的額頭,啥襯衣不襯衣,崖底下的麥子黃了。 麥子確實黃了。她們?nèi)障胍顾嫉柠溩咏K于黃了。一種金燦燦耀眼的顏色蓋住了田野。 于是,他們在地頭的背陰處,盛滿了三大碗釅茶,朝手心吐了一口唾沫,把鋒利的鐮刀堅定地伸向亭亭玉立的莊稼深處。 不知道麥子是否感覺到了一種疼痛。然而我想,即使昏迷了,也肯定是一種渴望已久的幸福的昏迷。 身后的土地逐漸空蕩起來。 男人高凸的喉結在蠕動。男人想,刈來一年的享受是快樂無比的事情。女人不失時機的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女人想,割掉一年的欲望又是痛苦的事情。 無論如何,大片的莊稼已經(jīng)匍匐在他們的腳下,他們只需裝車打碾然后揮舞手臂穩(wěn)穩(wěn)地碾出麥衣的麥粒拋向天空,讓風刮去那些只能煨炕的輕飄飄的雜質(zhì),真實的麥粒就會陽光一樣傾灑在他們的頭上肩上。 這種直起腰板面對太陽的勞動并不多,所以他們干得輕巧舒坦,過不了多久,他們就躬著背把成袋成袋的糧食背進家里。往后的好長日子里,他們干脆把屋檐下的糧袋當板凳,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谏厦嫖鼰?、納鞋底或者吃飯。 日子又安靜了。愛嘮叨的女人就說,大老爺們成天窩在家里沒有男人樣,這一家的男人又出門去了。離不開男人的女人說,錢這個東西啥時候有個夠呢?這一家的男人就不出門了。 反正還要犁地,要收拾種子。
親近鄉(xiāng)村
住在農(nóng)村,房前屋后是一大片春綠秋黃的莊稼地,我的視野就始終走不出深深的犁溝,走不出屋檐下懸掛著的辣椒串。我的衣領上沾滿了泥土,甚至連偶爾吐出來的幾句普通話,也讓旁邊的人嗅出了濃濃的鄉(xiāng)土味。 在安詳?shù)男≡豪?/span>,在寧靜的黃昏和有月亮的夜晚,我坐著或者走動、唱歌或者吹笛子,都無法逃脫谷穗和民風的纏繞,所以我唱得最多的歌是《父老鄉(xiāng)親》,愛得最深的人是冬穿皮襖夏戴草帽的農(nóng)民。久而久之,我也染上了一些看似笨拙勞神、實則質(zhì)樸省心的積習,比如,我習慣于從碾場上把新鮮的口糧買回來摞在屋角,而省去了隔三差五去糧店用指頭研磨面粉品品滋味再購買的麻煩;我喜歡在院子里有限的土地上點上幾棵白菜插幾苗青蒜,而省去了天天在菜市場上討價還價的口舌…… 重要的是屋角里摞著的那幾袋糧食,日日散發(fā)著接近泥土的香味,這種香味,使我在沒一點空閑的時間里都能用心揣摩那些簡單得只求風調(diào)雨順莊稼豐收的奢望,能集中精力咀嚼一些樸實無華的鄉(xiāng)村往事。但是,我依然苦于自己無法抵達這些善良人家的內(nèi)心和血脈。盡管,我曾一百次地吃過他們的家常便飯,坐過他們的柴草味很濃的熱炕頭,一百次地觀看過他們的秧歌和社火……面對每一寸土地上勞動著的普通人用農(nóng)具描述出來的故事,我的膚淺的思想常常被一種無法言說的東西擊得七零八碎…… 從初春的播種時節(jié)到秋收,我家大門前的一畦莊稼地邊,時時蜷縮著一位老人。她的四十多歲還未成家的兒子擔負著一切家里家外的勞動。這位八十七歲的老人,兩年前眼睛瞎了,從此不得不放下農(nóng)具。但是,從兩眼一黑那一天起,她卻更加離不開土地離不開莊稼了。那是她操勞了一生的土地和莊稼呵!春天播種的時候,老人摸出門檻,對兒子說,她要到地邊聽聽種地的聲響。兒子拿上一條麻袋,把老人背到地邊上安頓好,再回家去背種子扛工具。老人就斜靠在地塄坎上,自言自語數(shù)著播種機的來回趟數(shù),不時地伸手摸摸身邊潮濕的泥土,末了,又大聲喊兒子把地角耙平,把地邊的大豆點好;莊稼綠了,兒子鋤草的時候,老人又坐在地邊上,問兒子莊稼地里燕麥草多還是灰條菜多,得到兒子的答復后,老人就在一整個下午里,不停地叫罵著那些似乎纏繞了她一輩子的雜草;夕陽西下時,老人伏在兒子的背上,一手提著鋤,一手吊著麻袋,依依不舍地離開莊稼地。麥子成熟的時候,老人戴著一頂草帽,同樣坐在一片很毒的太陽底下,叫兒子把鐮刀磨利,把麥捆立結實。 老人說,她坐在家里心急得要命,一旦靠在地邊上,身子就舒坦多了。 老人在這塊不到一畝的土地上,從下種的那一天守到麥子成熟。她不時地撕扯著幾根兒子扔給她的雜草。一粒一粒品嘗著兒子揉搓給她的新鮮麥子,或者掰著指頭掐算春風和谷雨,耐心地等待著麥子拔節(jié)和抽穗的日子。 我常常走過老人的身邊,也常常會感受到一種無言的震撼…… 種子總是被埋下去,莊稼也一年一度地生長出來。在這樣一個簡單而真實的循環(huán)里,我一次又一次地經(jīng)歷著分量沉重的汗水的洗刷,一次又一次領悟著農(nóng)民們對土地神情繾綣的厚愛。我同樣會為農(nóng)民們期盼已久的一場大雨的降臨奔走呼號,為一陣刮倒莊稼的大風捶胸頓足……我只有等到豐潤飽滿的秋聲響過田野時,才能靜下心來,把裝在心里的故事寫在紙上。
留守村莊的人
他們和我坐在一個教室里念了好幾年書,念到半中腰,就離開了學校,再也沒離開村莊。 我也沒離開村莊,有好幾次我動了想離開的念頭,最終還是沒舍得。有一天早晨,我被門前頭大路上跑上跑下的手扶拖拉機吵鬧得沒了瞌睡的時候,粗粗地想了一陣事情,從魯木匠許鐵匠胡氈匠分別把他們的兒子從教室揪回家的時候算起,我用幾十年的時間守住了一院莊廓,而他們卻守牢了一個村莊。我能夠看見的變化是南墻邊的三棵花椒樹已經(jīng)高過院墻,院當中的一棵梨樹今年春天頭一次開了梨花,樹底下的幾溝韭菜跟去年這個季節(jié)差不多,只割了一茬。而我的村莊呢,還是我熟悉不過的村莊,老榆樹還在,只不過少了一根老樹杈,臘月里又好端端掉下一塊老樹皮。老田還在,只不過前天晚上吃飯時掉下了最后一顆門牙。誰家的兒子在老果園里蓋了三間房子,誰家的姑娘坐娘家時懷里多了一個孩子,是一些很小的事情,碰上了看一眼或者問一句,也就過去了。 昨天后晌起了一陣風,今天早上天上只飄過三朵云,人們多穿一件衣裳或者順手扣一頂草帽,對于村莊有啥影響呢? 魯木匠彈在房梁上的墨線還隱約可見,許鐵匠淬過水的月牙鐮還掛在墻上,胡氈匠搟成的毛氈依然結實地鋪在誰家的土炕上,而他們的手藝早已陪伴著他們的身軀埋進了南塘。 有一年清明節(jié)上墳的時候,有人說起他爺爺生前是個跑買賣的人,埋在這里已經(jīng)三十好幾年了。有人就說,他肯定不在墳堆底下了,按照三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的說法,可能跑到廣州或深圳了。 哪一個地方收留了我同學的父親們呢? 我的大門前頭是他們的莊稼地,房屋背后是他們的果樹園。一早一晚,他們扛著鐵鍬或者拉著架子車走過去走過來,碰了面只點點頭,更多的時候連頭也不點,鉆進園子門就不見了。他們的莊廓門白天很少有開著的時候,天擦黑又及時地頂上了,我很少有機會去打攪他們,就是碰上門開著的時候,我總是害怕他們說一些不著邊際的話。 有一天晚上睡到半夜,我家大門被拍得很響,我迷迷糊糊走出去開了門閂,是胡建文,他說他在門前頭守水,我家?guī)锏臒粢恢睕]滅,亮得他心里著急,這么長的夜恐怕不止一度電吧,六毛多錢呢。說完,就鉆進墻角落里鋪開的皮襖里睡覺去了。臨近過年的時候,魯明德來了,消滅了我?guī)赘垷煟终f了許多錢難掙年不好過的話,我聽出了這些話的意思,心里有些怯,沒想到他說到最后才說到主題,他是來要幾張卷煙用的報紙,還問我有沒有難處。 為著同學們給我節(jié)省的六毛錢和不給我放難處,過年的時候,我把幾個留守村莊的同學請到家里,喝了一頓酒。都四十好幾的人了,我們互相喊著幺名,說一些十幾歲時候的事情,覺得很有意思。喝到膽子大了的時候,有人提議每人唱一首歌,必須是小時候唱過的歌,于是我們唱馬路邊拾到一分錢,唱丟到誰背后的小手絹,翻來覆去唱了十幾遍,覺得還沒唱夠,覺得又找到了童年時的好伙伴。 土地只會糟蹋掉父親們的軀體,糟蹋不掉的是后人的記憶。 我們想起了早已化為塵土的春生。那一年我們這些十四五歲的半大小子出門去三十里外的蘭角灘收麥子,遇到下雨沒事干的時候,就止不住地想家。一天后晌,春生和幾個伙伴趁著還未停息的大雨跑回家,半路上絆倒了好幾跤,春生的腿子就腫起來。在家躺了一天后,又頂著日頭走到了蘭角灘,割了三天地麥子后春生就站不住了,送回家的當天晚上就走了。 那年秋天,我們少了一個要好的伙伴,但是,我們沒有因為村莊少了一個社員而多分到半斤糧食。 我們說這些事情的時候,妻子端上了一碟雞爪,有同學就抓起來敬酒一樣勸大家多吃幾個,說吃了雞爪好刨食。 門前頭的那些莊稼地被他們翻里翻面地刨了幾十遍,他們覺得還沒刨夠。去年,魯明德的多半畦澆了麥黃水的莊稼被一陣大風刮展了,他說他不信今年的六月十五號還刮那樣一場大風。胡建文家的三棵栽在陽洼里的杏樹開花太早受了霜凍,他準備開春后把杏樹移到南墻根。 誰也沒有因為哪一年少打了三袋糧食少摘了幾籠子杏兒就撒手不干了,他們還想多吃幾個雞爪,好好地刨。在這樣的場合里,誰有辦法阻止住他們的這些想法呢? 我只好悄悄溜進廚房里,給他們再端一碟雞爪。
無邊的秋天(小說)
一 車手從草泥脫落的屋墻上拽下那桿懸掛了二十年的長鞭的時候,是一個悶熱得有些刻骨銘心的下午。 整個上午,似乎還有一些涼風,空闊的莊廓里時時飄來麥子成熟的氣息。車手呼吸著這種溫熱而熟悉的味道,蜷曲在寬大的屋檐下攤開的一條破麻袋上,瞇縫著眼睛,紋絲不動,像墻角隨意鏟起的一堆濕土。 漸漸地,天空就變成了一片曬焦的路面,或者一個傾斜過來的大陡坡,太陽像拉拉車的膠皮轱轆般轟轟隆隆地碾過去后,一陣撲面而來的悶熱如嗡嗡嚶嚶糾纏不止的蒼蠅落在車手的眼皮上鼻尖上,他的渾身上下就浮起了一種難耐的煩躁和不安,喉嚨里好像塞進了一疙瘩冒煙的棉花團。 隨后,車手從彌漫如沙塵般的悶熱里嗅出了一股濃重的膠皮的糊味。這種糊味越來越濃,越來越深,漸漸凝聚成一團晃動著的紅霧。那團紅霧彩蝶般飄舞著向他旋轉(zhuǎn)過來。車手終于看清了兩根隨意張揚的黑辮子。 丫丫,丫——丫……然后是一團膠皮味很濃的沙塵。 黑辮子在一瞬間里消失了。無邊的秋天又復歸平靜。 二
車手爬起來時,涌泉般的虛汗浸透了他的汗衫和身底下鋪開的麻袋。一股按捺不住的強烈欲望撕扯著他的心。 他跌跌撞撞跨進黑幽幽的屋子,一眼就看見了掛在墻上的那桿鞭子。曾經(jīng)有好幾次,他都想摸摸那桿鞭子,但每次伸出來的手還未觸及到鞭桿時,他的胳膊就僵硬了,一種毫無知覺的隱痛和麻木從手指尖一下子竄到他的大腦深處,使他陷入一種茫然之中,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干些什么。然后又走出屋子,隨便提起一件家什,出門去了,在莊稼地里鋤了一會草或者往豬圈里墊上幾锨土后,他才會想起來自己原本想摸一摸那桿鞭桿。 但這一次車手幾乎全身心撲在了那面墻上,在身子來不及麻木的一瞬間里,毫不猶豫地拽下了那桿鞭子。 車手站在悶熱的院子里仔細端詳著那根竹條編成的鞭桿。鞭桿上布滿了久遠的煙塵和蛛網(wǎng),他捏在手掌里來回捋了幾遍,捋出了一些斑駁的光滑。而后,他又抓住長長的鞭繩,這條麻花樣的鞭繩也有些硬澀了,全然失去了他的草草和丫丫曾經(jīng)擁有的黑辮子般的細膩順滑,他覺得自己抓住了一條死蛇的身子。 車手顫抖不已的手迅速滑下去,當他觸摸到鞭梢子上結扎的纓穗時,大腦深處就閃現(xiàn)出一個預感。那一朵盛開著的花一樣的紅穗子像一把燒焦的頭發(fā)斷碎在他的手心里。 車手想,無論如何,他今天要響響亮亮地甩上三鞭。 車手從土炕上鋪開的毛氈底下找出一團亂麻,一綹一綹細心整理起來,在鞭梢上扎了一個穗子,然后折一根黑刺扎破手指,捋出幾滴血,把那團蓬松的穗子捻染成一朵碩大無比的血紅花。 做完這些,車手拿起鞭子順著房檐上搭就的木梯爬到屋頂上。車手的四周展開著一個漫無邊際的秋天,田垅間僅有的幾棵凝固不動的柳樹如同他面頰上殘存的幾點淚痕。他看見從門前斜穿過去的那條沙土路上跳舞的姿勢今天有些特別。更遠的地方,是一大片蔓延到山腳下的麥茬地和零零散散墳塋般堆起的麥捆。 車手的眼光有集中到鞭子上,他狠狠地朝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他想,他一定要甩出聲通地府的三響。 車手擺開架勢,兩個膀子一掄,鞭子就很鋒利地劃開粘稠的空氣,隨著鞭梢閃電般的一現(xiàn),沉悶的天空里便劈開一聲撕心裂肺的炸雷。他的耳朵里灌滿了遠處麥捆堆嘩嘩散落的聲音。 車手的鞭桿又在粘稠的空氣里劃出一個大幅度的弧線。這一次,傳到他大腦里的,卻是一棵大樹被風摧折時發(fā)出的毫無生氣甚至有些痛苦的斷裂聲。他沒料到這根曾經(jīng)堅韌無比的鞭桿已經(jīng)被歲月蝕空了筋骨。 他頹然癱倒在房頂龜裂的土皮上,蓄謀已久的淚水無聲地噴涌出來,順著滿臉的溝渠流進嘴里。他嘗到了腥咸的血的滋味。 透過模糊的淚眼,他一動不動地盯著不遠處摔落下來的那條死蛇樣的鞭繩和鞭繩上依然鮮艷的紅穗子,漸漸被一個似曾相識的悶熱季節(jié)淹沒了。 三
那也是一個悶熱如蒸籠的一天。車手四匹馬的拉拉車靜靜地停在一片逐漸空曠起來的麥茬地里,幾個漢子正吃力地用杈把最后幾個麥捆叉到車頂上。 這是一片包圍在樹林中間洼地處的麥田,從四周樹林邊緣蒸騰過來的腐枝敗葉爛死水的潮腥氣,給這個悶熱得臨近黃昏的時刻增添了一份焦灼甚至恐怖。成群的綠頭蚊子從人們扇動不停的草帽底下飛過去,肆無忌憚地吸附在馬抽搐不停的皮毛上,肋條橫陳的四匹馬似乎連擺一擺頭或者搖搖耳朵的力氣都沒有了,任憑蚊子們叮咬、撕扯。 看著馬身上密布的貪婪而張狂的蚊子,車手吃力地呲了呲嘴,然后瞪起血紅的眼睛望著跌落在樹枝間的馬圍脖一樣歪扭的太陽,很憤怒地罵了一句,日你先人! 車手在罵蚊子或罵太陽的時候,聽到肚子里咕咕地響了幾下,掙出了一個響屁后,覺得肚子里有些餓了,就想起了草草蒸熟的酥軟溫熱的白面饅頭,而后又猛不乍地想起了草草的白面饅頭一樣的奶頭。車手咽了一口唾沫,想,這是最后一趟了,今晚他就可以卷上鋪蓋回家了。 “嚓”的一聲,一只花翅鴻腿的螞蚱蹦到車手腳邊,車手順手伸過草帽扣住了。他把螞蚱拴到草帽頂上,疲乏的臉上展開了一絲笑意,他想著四歲的女兒丫丫拿到螞蚱時既害怕又舍不得松手的憨樣子。 車手有二十多天沒在家睡了。麥收開始后,隊長要他搬到飼養(yǎng)院里睡。隊長說,你要親自照料四匹馬,尤其要照管好轅馬,每晚加三個工分。車手二話沒說,把鋪蓋卷到飼養(yǎng)院里,田地里一堆一堆割倒的麥捆和每天深更半夜需要添料加草的四匹馬,使車手暫時忘掉了家。 幾個漢子正在車后頭用絞棍緊皮繩。 今晚上就能回家了。車手再一次這樣想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掌正在撫摸著轅馬汗津津的屁股,隨后他的手指便遲遲疑疑地伸進轅馬的尾巴根子,觸到了一塊隆起的肌肉。車手感到自己的下腹有些脹痛。 車手跳上轅條時,天上已經(jīng)罩滿了陰云,那些翻滾著的云團急劇移動,離他的頭頂越來越近,仿佛要把天地間所有的悶熱空氣全部擠壓到他的身邊,暴雨就要來了。他揚起鞭子,從胸腔深處發(fā)出一聲沉悶的類似咳嗽般的“嗷”聲,四匹馬拉著這個秋天里最后一趟麥捆,離開了空蕩蕩的麥茬地。 拉拉車越過樹林邊緣的那個河灘時車手發(fā)現(xiàn)剛才過來時還清亮亮的淺水已變得渾濁不堪,湍急的水面上翻滾著從山溝里沖下來的羊糞蛋和枯枝。雨勢正往這邊移動。車手想,再有兩袋煙的工夫他的拉拉車就能停在碾場上,然后隊長指揮社員們操起木锨和杈,想推倒一堵厚實的大墻一樣把車上的垛推翻,再重新垛起來,他就可以卸下車回家了。 來一場雨也好,起碼明天上半天他和草草就不用出工了,車手暗暗地有些興奮。 拉拉車開始走上一段坎坷不平的土路。車手看了看天,把鞭子插進車轅上的套座里,由著四匹馬緩緩行進。此時,他不想抽動鞭子,是因為他發(fā)現(xiàn)這最后一趟車已經(jīng)明顯超載了,而且連續(xù)拉了二十多天麥捆的馬也疲乏已極。 趕了六年拉拉車的他很有經(jīng)驗地為順利沖上前面那個大陡坡積蓄著力量。 那是個車手難以忘懷的大陡坡啊。 四
他前面的車手就是在那個大陡坡上翻的車。那次翻車后,老車手的一條腿被斜扣過來的榆木轅條壓斷了。正逢虎口搶糧的打碾時節(jié),老車手一出事,生產(chǎn)隊的七溝八梁上的麥捆子就平展展躺在麥茬地里,拉不過來。隊長呲著血痂板結的嘴皮挨家動員了幾個務牛弄馬的人家,人家一想起老車手那血肉模糊的慘象,就死活不接那桿閑了下來的鞭子。 那是要命的活啊。婆娘娃娃們驚恐地勸阻著家里的男人。 那天,隊長把社員們召集到碾場上。隊長拿著那桿燙手的鞭子。社員們密密匝匝擠在很毒的太陽底下,一動不動。隊長已經(jīng)問了八遍了。隊長每問一遍,大家的頭往褲襠里勾一寸,生怕那桿鞭桿桿抽到自己的臉上。 碾場上散發(fā)著一股刺鼻的汗酸味,空氣凝固不動。 無法容忍的沉默終于把隊長激怒了。隊長把鞭桿橫過來抵在膝蓋上,說,糧食是大家的,誰都不愿拉,就扔到地里一塊餓肚子吧。 鞭桿在隊長的膝蓋上彎成一根弓,并發(fā)出吱吱嘎嘎的扭曲聲。那種絕望的聲音凄厲地盤旋在人們的頭頂,如一只亂墳上空鳴叫著的黑老鴉。 擠在人群當中的他有些坐不住了。他感到身上煩躁無比,胸膛里像是被黑老鴉啄了一嘴似地疼痛起來。他慌亂地搓著手,在鞭桿將折斷的一瞬間里,身不由己地站了起來。 我試試吧。 社員們的大汗淋漓的頭唰地抬了起來。 他從隊長手里拿過鞭子,穿過古怪而有些感激的目光,走到斜靠在碌碡上的老車手跟前。 老車手在女兒草草的攙扶下站起來。老車手說,你是漢子。然后又扭頭對草草說,叫聲大哥。 草草就叫了一聲大哥。 他發(fā)現(xiàn)草草的臉蛋有些紅了。他發(fā)現(xiàn)草草的聲音有些細了。他還發(fā)現(xiàn)自己的身子有些輕了。 半年后草草就成了他的女人。 五
陡坡已經(jīng)險惡地懸掛在他的眼前了。他朝手心吐了兩團唾沫,雙手搓了幾下,就熟練地甩了一個響鞭,四匹馬開始奔跑起來。 拉拉車爬到陡坡中間時,車手感覺到車的速度在一步一步減弱,而且后仰的車轅在急劇下沉,轅馬繃直的后腿間發(fā)出喀叭喀叭的骨頭的響聲。他知道轅馬有些招架不住了。他的腦子里閃出了拉拉車急劇后退時翻將過來的情景,甚至還聽到了轅馬拖死前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尖刻的呻吟。 瞬間的慌亂過去了,車手的鞭子很果斷地劃出了一個大幅度的弧線,鞭梢閃電一樣準確無誤地劈向白馬的耳尖。白馬的直愣的左耳突然搭拉下來,而且浸開了一個紅艷艷的花骨朵。 前梢子上的三匹馬同時被打驚了,原本沉重無比的拉拉車在一剎那像旋風刮起的草帽般飄了起來,車手的腳觸摸著刮木繩。他有足夠的信心去制服驚馬。 拉拉車飄過坡頂?shù)囊凰查g,車手看見一團紅霧從自家門口的沙土路上向他飛舞過來。車手辨清了那兩根起伏不定的黑辮子。車手狂喊著女兒的名字,用盡全身力氣蹬住了刮木繩,隨著一聲刺耳的剎車聲,車手被一團膠皮味很濃的塵土淹沒了。隨之,他聽到了那匹騰空而起的白馬掙斷粗繩的皮繩后瘋狂而尖銳的嘶鳴聲,同時還聽到了那匹白馬的鐵掌踏過紅霧時發(fā)出的碎裂聲。 聞訊趕來的人群把血肉模糊的丫丫圍了起來。 燥熱的塵土被一陣驟然而起的狂風吹散了,遠處沉默了一天的樹林忽然間著魔般地吼叫起來。車手想沖上去撥開人群看看女兒,但他覺得身上的骨頭散了架一樣,掙扎了幾下,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兩鬢間轟轟直響,眼前狂舞著碗口大的金花花,疼痛欲裂的大腦里只剩下一種碎裂聲,一種碌碡碾過麥草稈般的碎裂聲。 人群中突然爆發(fā)出來的草草的嚎啕聲像一把鋒利的尖刀刺進車手的心臟,他的喉嚨里涌上一團腥咸的液體。 一夜暴雨把幾天來的悶熱沖刷得干干凈凈,濕淋淋的村巷顯得寂寞而空曠,全然失去了往日的繁榮和熱鬧,屋檐上的積水在血紅的朝霞里滴滴嗒嗒滾下來,增添著那個日子的悲涼。 一大早,隊長和幾個老漢踩著一汪一汪的泥水跨進車手的院子。隊長悶頭抽了幾鍋煙,對車手說,按老規(guī)矩辦吧,一把火燒了,村里家里都干凈。 車手吃力地扭過頭看了看跪在尸體旁的草草。草草慢慢抬起頭,睜開紅腫的眼睛,用哀求的神色望著屋里的人。她不忍心已經(jīng)死了的女兒再受一次煎熬。她想留下一座土墳。 幾個老漢毫無表情地蹲著或坐著,沉浸在一片固執(zhí)的寧靜之中。窗欞間射進來的太陽光愉快地在他們的身上跳躍,空氣里飄散著濃濃的旱煙味。 草草在一片無助的茫然中聽見了自己的心臟干枯的聲音,紅腫的額頭狂亂地叩擊著腳下的泥土,凄慘哀怨的哭聲再一次刺進車手的胸腔。 車手又吐了一口血。 隊長站起來說,就這么辦了,我去請燒匠,你們緊著收拾收拾把人拉過來。 隊長跨出房門走了,幾個老漢緊跟著飄出了車手的院落。 車手挪到草草跟前,跪下來,伸手把一綹遮蓋在草草臉上的濕漉漉的頭發(fā)向上攏了攏。 上車吧,車手說。 草草的身子猛烈一顫,然后一頭撲進車手的懷里,死死咬住了車手的肩膀。車手感到一陣麻木的痛楚從皮肉滲透到骨髓里。 上路吧,車手催促的聲音依然軟弱無力。 草草從炕柜里翻出她結婚時穿了一回的紅棉襖,套到冰涼堅硬的女兒身上。 通往南塘的路漫長而泥濘,車手吃力地拉著架子車,在雨后刺目的陽光里緩緩移動,套在肩上的拉繩粗礪地勒進被草草咬爛的傷口。在一陣陣灼熱得刺痛中,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匹馬,一匹負載著一大車麥捆的轅馬,而車頂上的麥捆都變成了一個人,個個揮舞著一桿長鞭,向他劈頭蓋臉抽打過來。 麥子也會驅(qū)趕人。車手的思維有些稀里糊涂。 草草木然地跟在架子車后面。她似乎不知道一家三口到底要去哪里。她的眼前一遍又一遍地重復著前天晚上她和女兒在一起的情景。 那晚臨睡前,女兒光身精皮地撲到她懷里,問她,阿爸為啥老不回家住呢? 他要照顧馬,她說。 馬是他的娃娃嗎? 傻丫頭,丫丫才是他的娃娃。睡吧,你阿爸明晚就回家。 又哄我,老說明晚。 這回是真的,不信,明天你去問。 女兒甜甜地睡著了,望著窗外明晃晃的月亮,草草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隊長喊來的人已經(jīng)在荒涼的崖沿上挖出了一個土窯。燒匠正在窯口擺弄柴草。隨后,幾個人走過來把架子車里的丫丫抬到窯前,頭朝里塞進圍滿了干柴和瀝青疙瘩的窯洞中,潑上一桶黑乎乎的廢機油。 隨著燒匠手里的火苗一閃,土窯里迅即騰起一股沖天的黑煙,土窯上空的陽光暗淡下去的那一瞬間,草草似乎明白了什么,她狂叫著撕扯著要往火焰里沖,被幾個壯漢死死扭住,不讓動彈。 丫丫那一頭茂盛的黑發(fā)在崖頂上張揚。 丫丫血肉模糊的軀體在火焰里扭曲。 草草愈發(fā)瘋狂地撕扯著,喊叫著。 丫丫,心肝啊…… 窯里的火越燒越旺,發(fā)出噼噼啪啪的爆裂聲。 草草死灰樣的臉,是在人們沒有注意的一瞬間里紅潤起來的。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異樣地望著扭住她的人說,他爸,壓死我了,快下去,別讓丫丫看見。 幾個壯漢驚恐地松開了手。草草嫻熟地攏了攏頭發(fā),繞過火勢依然旺盛的土窯,從遠處草叢里摘了幾朵野花,就輕巧地向村莊的方向走去。她邊走邊喊,丫丫,快過來,阿媽給你梳頭。 草草瘋了。 六
銅錢大的雨點丁丁當當砸來,砸醒了屋頂上仰躺著的車手。接著,一聲炸雷又滾過他的頭頂,鞭子般的雨就迅猛地抽打下來了。 車手撿起折斷了的鞭子扔到院里,就順著木梯爬下來。他急急鉆進屋檐下,抬手抹了一把遮眼的雨水,就看見草草定定地站在雨里,撫弄那根鞭繩。 草草的臉上流淌著雨水。 車手就很奢侈地想,草草要能流下一滴眼淚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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