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80年代初上譯廠演員組合影:中排右一富潤生、右二陸英華 1950年6月,我進入上海電影譯制廠工作,當時的名稱是上海電影制片廠翻譯片組,廠址位于萬航渡路618號的一幢小樓房。房子原是國民黨大員官邸,解放初作為上影廠廠部,后來上影廠遷往淮海中路,這里便給了譯制廠和美影廠共同使用。 亮紅燈,響警鈴 小樓房右側角落里有兩個緊挨著的汽車間,我們廠就打通這兩個汽車間,建了一座30多平方米的工作間,翻、導、演和其他工作人員就在這里對口型、改劇本、排戲。這個工作間,不僅僅是工作場地,還是學習間、會議間、休息間、效果間、工具間、工會文娛活動室和黨政工團聯(lián)合辦公處,真稱得上是多功能。 工作間三面是墻,只有一面是窗,通風很不好,工作時又必須拉上黑色的窗簾,把僅有的一面窗遮嚴,以免漏光看不清畫面上人物的口型。北頭朝東有個小門(唯一的門)進出,靠南頭中間墻邊搭了一個不高也不大的小平臺,平臺上方約二米處用木條搭了個方框,中間刷得很白,當作簡易銀幕。北頭靠墻處放一長桌,上面放一架噪聲很大、用500瓦燈泡發(fā)光的舊式皮包機。皮包機前左右放著兩張沒有抽屜的長方桌和長凳,桌上有幾只看劇本照明用的殘缺不全的臺燈,連燈罩也沒有。為了不使臺燈漏光影響看畫面,工作人員就用報紙、舊劇本放在燈前和上方遮光。工作間里有一只三人用的大沙發(fā),可惜又破又舊,襯里也都散落出來,不過這可是當時工作間里最舒適、最“高級”的座位了,沙發(fā)兩旁還有一些帆布折椅。上面這些,就是上影翻譯片組初建時的全部“家當”! 跟簡陋的工作間配套的,還有一個先天不足、但值得懷念的錄音棚。這個棚1950年5月8日開工興建,僅過兩月便交付使用。我們從第三部戲《鄉(xiāng)村女教師》起,就在這個棚錄對白。因為這個棚漏音,所以我們都叫它“漏音棚”。
▲“漏音棚”內部 “漏音棚”建在三層樓房的屋頂,用材簡陋,二樓、三樓但凡發(fā)出點動靜,拉椅子、動臺子、走路、咳嗽、講話聲略大一點兒,都會傳到錄音棚內,影響對白實錄。除了這些,馬路上叫賣聲、汽車喇叭聲,同樣都會滲進棚子來,遇上下大雨或打雷天,我們的“漏音棚”就只能停工。 在這個“漏音棚”錄音,一些需要投入感情、口型都很難掌握的戲,好不容易錄成,但仔細一聽,戲里有個雜聲,整場戲只得報廢重錄。大伙兒心里火透了,但也無可奈何!那種心情,外人是難以體會得到的。萬般無奈下,我們便在二樓、三樓及棚外,裝上“實錄”字樣的紅燈和電鈴。正式錄音時,一面亮紅燈,一面撳一聲長“警鈴”,以通告室內外人員“別出聲”。錄成一段戲后再撳兩下短鈴、關閉紅燈,表示“警報”解除。 通過紅燈和警鈴,問題大致算解決了。但也有例外,如某些戲錄得時間長些,有人以為錄好了,冷不防說了句話,或是還有一些意想不到、又無法控制的因素:如演員打了個噴嚏、辦公室電話鈴響了、馬路上有汽車疾馳而過…… ▲“漏音棚”建在三層樓房的屋頂 我們隔壁鄰居是個油廠,跟錄音棚只隔一堵墻。油廠每天都要裝卸、清洗油桶,聲音很大,有時連續(xù)裝卸、清洗油桶時間很長,讓人無法錄戲。而我們的“警報”系統(tǒng)只能約束自己單位,對外無效。經與對方協(xié)商,油廠領導和工人給了我們很大的諒解與配合。有時逢正式錄戲,由專人向他們喊話,同時,以敲鑼為號,工廠就暫停裝卸;錄好一段后,我們再敲下銅鑼,對方再繼續(xù)工作。說實話,這對我們不方便,對他們的影響也很大,因為一天不光只錄一段戲,而是很多段戲吶!可人家風格很高,每次只要我們提出,就很配合,直到1977年上譯廠遷新址,兩家做了近三十年的“默契”鄰居。 “著火了,快救火……” 電影中經常有大廳、宮殿、山區(qū)、廣場的場景,配音時需要有空曠感或回音。為了制造這種效果,我們就要等共用廠房的美影職工下班后,在二樓走廊一頭接上揚聲器,另一頭掛上話筒。演員在錄音棚里錄戲,對話通過機器從二樓揚聲器放出來,再由二樓掛的話筒收到棚內的調音臺錄下來。若是空曠感強烈、回音大,還得把高音喇叭、話筒安裝到樓頂平臺上,待夜深人靜時,才能錄音。這種十分落后的土辦法,不僅費時費力,效果也不是很理想,有時甚至還會鬧出笑話來。 記得那是1953年,我們廠譯制保加利亞影片《警鐘》。這是一部反特片,當中有出廣場戲,敵人縱火焚燒廠房機器,女主人公發(fā)現(xiàn)后反復大叫:“著火了,快救火……”為了配音,必須按土辦法在三樓屋頂裝上高音喇叭,待到夜深人靜時再錄。誰想到,半夜里幾聲“著火了,快救火”從高音喇叭傳出之后,竟然驚擾了四鄰,居委會、派出所、附近一些居民都聞聲趕來,幸虧與消防隊及時聯(lián)系,救火車才沒有開出來。為了這個大誤會,上譯廠事后專門向居委、居民、派出所作了自我批評、道歉。從此,我們得出一條教訓,凡是夜間利用屋頂配喊聲,事先與有關方面打招呼,凡喊“著火”“抓強盜”“救人”等內容的戲,便移至郊區(qū) ,或借教堂等場所去錄。
▲保加利亞影片《警鐘》海報 那時錄音,只有一支話筒,不管這段戲有多少角色對話,都得按對白次序排好隊,一個一個挨著走近話筒。話筒又是有方向性的老貨,配音演員必須對準話筒的最佳點說詞,略偏一點就須重錄。若遇到三人以上連續(xù)著對白,前面兩個演員說完詞兒迅速閃頭躲開,后面演員便急速伸頭插入空當,對準點講話,進出都不能有半點雜聲。那時就是這樣錄戲,現(xiàn)在可大不一樣。可以一人一支話筒,而且沒有方向性,站在哪里都行。 “漏音棚”沒有冷暖氣設備,棚又建在三樓屋頂,冬冷夏熱。尤其是夏天,太陽直曬下來,錄戲時又必須關嚴門窗,真像在“老君爐”里被“煉丹”一樣。為了降溫,我們在棚頂上搭了竹席涼篷,棚內放了一個大盆,放很多冰塊,排戲時,用多臺風扇對著工作人員吹??梢坏┱戒洃?,風扇停止、門窗關嚴,冰塊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演員立刻便成了水人。 街頭義演 抗美援朝期間,常香玉率領她的豫劇團在全國各地義演,用義演所得的全部收入購買了一架戰(zhàn)斗機,捐獻給中國人民志愿軍。在她的影響下,全國各地各個劇種的名角、劇團,也都紛紛登臺獻藝,把義演收入全部捐獻給國家。我們上譯廠也不甘落后,除個人捐獻財物外,還積極地參加街頭宣傳演出。就在此時,上影演員和翻譯片組演員、行政、技術人員聯(lián)合起來,組織了一次大客串的京劇義演,劇目是《將相和》。這出戲從主角到龍?zhí)滓獛资谧樱坑缮嫌昂头g片組的演職員擔任。
▲《將相和》劇照 我還記得這臺戲的演員陣容大致如下:藺相如,由梁山、馮奇、凌云扮演;廉頗,由董霖、岳路、程之扮演;趙王——富潤生;門客甲——李季;門客乙——邱岳峰;門客丙——石靈;門客丁——史原;大臣甲——陸英華;大臣乙——張福寶;大臣丙——尚華;大臣丁——季虹;大太監(jiān)——孫道臨;排練指導:富潤生。 除了我以外,演出陣容中的岳路、邱岳峰、陸英華、尚華都是我們翻譯片組的。這出京劇為什么由我來負責排練呢?主要是因為我從小進過北京振聲國劇學校、長升社科班,學過京劇小生,也搭班唱過京劇。后來因嗓子倒倉,才來了上海??上юB(yǎng)息了一年多也沒恢復,便考進了圣池劇影藝校學表演,畢業(yè)后便改行拍電影、演話劇了。隔了幾十年,我對小時候學的京劇程式還有記憶,所以同事們就推我來編排這個戲。 義演的消息和演員名單一傳出去,就引起社會上強烈反響。有的人想來看看電影明星,有的好奇,也有的是想來看我們怎么“出洋相”,當然也有真為捐獻而來的。原定演幾天的票一下子就全部售完,還有很多人買不到票,最后又加演兩場。 《將相和》的排戲都是利用下班和節(jié)假日時間。我最擔心的是八龍?zhí)?,因為他們都是技術干部,從沒上過舞臺,就怕一到臺上就懵了。所以,我就先排龍?zhí)椎膽?,并讓四個門客跟著排,因為他們是演員,在臺上可以隨時提醒。后來演出時,龍?zhí)讉円稽c也沒出錯,真是不容易呀!聯(lián)排之后,便到舞臺上進行彩排,就是像正式演出一樣,還從專業(yè)京劇院請來文武場。臺下坐滿了觀眾,都是上影職工。誰知這次彩排,最擔心的龍?zhí)椎故菦]出錯,主角們反而鬧了大笑話。 第一個“洋相”就出在四位大臣中的負責人陸英華身上。他很早就把自己的戲裝全都穿好了,只是把假胡子掛在玉帶上,以便順手一拿戴上就可以上場了。誰想臨上場前,他只顧檢查別人,自己卻忘了戴上胡子。鑼鼓一響,他便一本正經地走上臺去,現(xiàn)場的觀眾一看他的胡子沒在嘴上,卻掛在玉帶上,便哄堂大笑。陸英華不知觀眾在笑什么,還照做正冠捋髯的動作,兩手剛到嘴邊一摸,發(fā)現(xiàn)胡子沒了,低頭一看,正掛在蟒袍的玉帶上,便急忙從玉帶上拿起胡子就往嘴上戴。這一連串慌亂的動作,又引起一陣哄堂大笑。 第二個“洋相”,也是讓人意想不到的?!按筇O(jiān)”孫道臨身穿太監(jiān)服,腳穿太監(jiān)鞋,頭戴太監(jiān)帽,手拿纓帚(又叫蠅甩兒、拂塵),搖搖晃晃走上臺來。他穿的是古裝,可走起路來卻還是西裝革履的樣子,甚是有趣。臺下都是上影職工,大家見他這樣子,都哈哈大笑,而孫道臨大概也覺得自己的樣子很好笑,便跟著笑了起來。這一笑可好,竟收不住了,引得四大臣、小太監(jiān)也都跟著笑,一時間,臺上、臺下難以遏止地一片大笑。孫道臨本來有一句臺詞,是向趙王報告什么事,可他笑得連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最后,就是在笑聲中“逃”下場去。
▲孫道臨在《家》中飾演覺新 義演后,我們這些京劇迷常有聯(lián)絡,翻譯片組和美影廠還成立了一個京劇組,請老師教我們打鑼鼓、排戲。京劇組規(guī)模不斷擴大,上影的各個單位都有人不斷加入,其中就包括吳茵(人稱“遠東第一老太婆”)、程之、舒適、趙丹等名演員。后來,京劇組曾經在蘭心劇場、工人文化宮多次演出過,演出劇目有《群英會》《穆柯寨》《鍘美案》《龍鳳呈祥》等。 《龍鳳呈祥》這出戲,張飛原本不是趙丹演,可他想過過張飛的戲癮,于是就讓他扮演。張飛一上場有四句詩——“草笠芒鞋漁父裝,豹頭環(huán)眼氣軒昂,胯下烏騅千里馬,丈八蛇矛世無雙?!边@四句詩每念一句都有強烈的表演動作,當趙丹念到“丈八”之后有個圓場(即轉一圈),誰知一不小心滑了一跤,差點連胡子也跌落了。他趕快爬起來繼續(xù)表演,但這樣一來,引得臺下滿堂大笑。觀眾都知道他不是干這行的,也沒喊倒好,就過去了。
▲趙丹塑造的經典銀幕形象——林則徐 配音演員就是以“嘴皮子”功夫見長。那時候,每逢各種運動以及國慶節(jié)、勞動節(jié)和春節(jié),譯制廠里到處可以看到演員們練聲、背臺詞的場景,為的是組成文藝宣傳隊,到街頭、工廠、田頭、劇場、俱樂部等處宣傳演出。 我們這些配音演員的節(jié)目單,一般都以“繞口令”、相聲、快板、朗誦、獨幕話劇、快板劇等形式為主。排練時,都是先把演出材料發(fā)到演員手里,由個人作好準備,待譯制完成后的空隙,再集體排練。 我記得抗美援越那會兒,演過一個活報劇叫《三個美國佬》。劇中有三個美國士兵,陸軍由我飾演,海軍由嚴崇德飾演,空軍由畢克飾演。我身高一米八一,他們兩個人和我差不多高,穿上美軍軍服、戴上假發(fā)、假高鼻子,還真有點美國兵的樣子。該劇內容是從三個美國兵的自述中,講述美國人原想以武力輕易侵占越南,沒想到被中越軍民打得狼狽不堪,美軍猶如驚弓之鳥,各種怕死、厭戰(zhàn)、埋怨、思鄉(xiāng)的情緒都上來了。這個活報劇用天津快板的形式,加上配樂、打板演出,酣暢淋漓又幽默動人,演出后很受觀眾歡迎。 那時候的演出多半在街頭廣場,去的最多的地方是中山公園門口,因為那里離我們廠較近,開著大卡車沒多少時候就到了。大家下車鑼鼓一敲,擴大器一豎,橫幅一拉就開始演出。由“工農兵干部”打扮的四名演員領頭上場,手拿竹板唱起快板來。每說一節(jié),打一次鑼鼓、竹板。這種形式動靜大,鼓動性強,又熱鬧,很適合在廣場演出。
▲20世紀80年代的中山公園大門 我記得有一次相聲大師馬季來上海,在延安西路文藝會堂禮堂說了一場相聲。上譯廠和他一起合作,在前面說三段,之后再由馬季登場表演兩段。我們的三段相聲,第一個是畢克、邱岳峰的戲劇題材相聲。名目記不清了,大致是說唱京劇的花旦,眼睛要有神,近視眼不能唱花旦,捧哏的不信,逗哏則演了一段《金玉奴》——花旦上場后念了四句詩,念到最后一句“空負貌如花”,將一條手絹向上一扔,本應接住向里走坐下念白??捎捎谶@個花旦是近視眼,向上一扔手絹便無法接到,急忙蹲下身去到處亂摸,逗大家一笑下場。我和尚華還用譯制片的片名編過一段相聲,可惜連同上述各種演出的本子都在“文革”中流失了。(部分圖片來自網絡。秘薇/審稿)
▲富潤生(1925-2008) 富潤生,上海電影譯制廠著名配音演員,曾先后為兩百多部中外電影及電視劇、動畫片配音,為我們留下了《卡桑德拉大橋》的麥肯奇上校、《大鬧天宮》的玉皇大帝等膾炙人口的角色。他1950年即加入上譯廠,親歷并見證了上譯自建廠以來所走過的半個多世紀風雨…… *本文首發(fā)于《檔案春秋》雜志,微信號:dacqbjb。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