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乙未年

十一月廿八

寄暢園：一座園林背后的文明輪回（上）

導(dǎo)語：在江南園林中，或許它不是最有名的，卻是最有故事的。數(shù)百年間，這園子荒了、興了……輪回中，激蕩著幾代主人起伏的命運。從一座疏野小園，出落為冠絕江南的天下名園，寄暢園在康熙朝的聲名鵲起，昭示著清初屢遭打壓的江南文化，終于征服了滿清統(tǒng)治者，乃至全中國（圖1）。

1665年10月，康熙皇帝登基后的第四個年頭，一位20多歲的年輕人風(fēng)塵仆仆趕到太倉拜訪吳偉業(yè)。得知吳先生去了松江，他又啟程東下，終于在一座臨水高樓上找到了吳先生。他叫秦松齡，來自無錫的一個望族，是北宋詞人秦觀的后裔。長久的憂傷與失意，讓他清秀的面容略顯憔悴：幾年前他的母親剛過世，他也丟掉了官職，居喪期間，愛妻和祖母又先后亡故，一連串的沉重打擊使他長期沉浸在悲痛中。這年年底，母親的靈柩要下葬，他不憚艱辛，輾轉(zhuǎn)來求吳偉業(yè)作篇墓志銘。

兩人相差近30歲，一為當(dāng)世文豪，一為年輕后生，但見面后并無虛禮和客套。吳、秦兩家世交已久，吳偉業(yè)的母親篤信佛教，曾在鄧尉山建藏經(jīng)閣，秦松齡的祖母不但出資贊助，佛像設(shè)好后還親去供拜。當(dāng)時吳家缺少負責(zé)烹飪的主婦，秦松齡的母親率領(lǐng)家婦親自承擔(dān)其事（吳偉業(yè)《秦母侯孺人墓志銘》）。吳偉業(yè)常聽母親稱贊秦家諸婦的賢德，女性成為綰接兩人的一條重要紐帶。尤令吳偉業(yè)感同身受的是，4年前他的母親也剛過世，爾后不久，朝廷發(fā)動"江南奏銷案"，他被革職查辦，幾至傾家蕩產(chǎn)。過世親眷間的親密友誼，加上兩人近乎相同的遭遇，使吳偉業(yè)與秦松齡充滿惺惺相惜之情。

談起當(dāng)年的奏銷案，兩人仍心有余悸。作為入關(guān)的首位皇帝，順治畢生都在致力促進滿漢融合，但1661年他剛駕崩，滿族保守勢力便對漢人亮出了獠牙利爪。他們先發(fā)起"通海案"，上千名江南士民被遣戍邊疆，甚至屠戮滅門。爾后是牽連更廣的"奏銷案"，以拖欠錢糧為名懲處江南官紳，被罷黜的官員共11346名，縉紳2171名。探花葉方藹欠稅折錢一文，也被降職，時人痛呼"探花不值一文錢"。最后則是"哭廟案"，金圣嘆激于義憤作《哭廟文》，并率諸生到文廟痛哭，結(jié)果122人被逮捕斬首。通海、奏銷、哭廟合稱"江南三大案"，此起彼伏，天下震駭，但其背景，皆由于剛把持朝政的滿族保守勢力"積怒于南方人心之未盡帖服，假大獄以示威"。經(jīng)此數(shù)劫，"江南英俊，銷鑠殆盡"。

秦松齡天資聰穎，12歲中秀才，18歲中舉人，19歲中進士，是清初最年輕的翰林。他受到順治帝的垂青，負責(zé)為皇帝起草文書，對朝廷政策很了解，在朝廷嚴查糧稅前，秦家已謹慎交齊了所有糧稅。但意想不到的是，由于秦松齡有功名可免賦稅，一名鄰縣的姑姑將田產(chǎn)掛在他名下，使他受到牽連。姑姑早年喪夫，獨子尚幼，秦松齡不忍上訴申辯，甘愿代人受過。這意味著他的大好仕途將就此斷送，年紀輕輕便要終老鄉(xiāng)里。

而吳偉業(yè)的心情則更復(fù)雜。作為享有高名的前朝名士，他當(dāng)年受到清廷的百端逼迫，反復(fù)詔征，母親流涕催裝，勸他進京；他因此大病了一場，痛哭自己將"一錢不值"，入朝作了貳臣。后來母親去世，他丁憂期間先受奏銷案影響幾至破家，又遭通海案牽連險些喪命。他就像被迫出嫁的女子，本就千般不愿，如今竟被休棄，痛悔之情，無以復(fù)加。

無論是先帝寵臣，還是文壇領(lǐng)袖，在政治漩渦中都不過像枚落葉，飄零浮沉，任由擺布。回首往事，兩人都痛感文人的脆弱無力。要到多年后，秦松齡才會驀然發(fā)現(xiàn)，清廷對江南的這輪打擊，導(dǎo)致萬余文士仕途斷絕，他們不得已悠游于湖山園亭間，反而促進了江南園林的繁盛。

兩人持酒杯走到樓邊，望著下邊的滔滔江流。涌動的潮水奔騰而去，沖刷著心頭的郁結(jié)，十月的深秋江天澄澈，又使人不禁襟懷一寬。吳偉業(yè)感嘆："自古文人多流離"，隨即又微微一笑，釋然道，"幸有園亭可安身"。秦松齡接口說："晚生此來還有一事相求。無錫惠山腳下有座家園，荒置已久，家父想請梅村先生推薦一位名手代為繕治。"吳偉業(yè)會心一笑，說："你說的是尊府寄暢園吧？令尊可是想請張山人？"秦松齡微笑頷首，說道："張山人曾為家父疊微云堂小山，由王煙客先生題額。晚輩少時在堂中讀書，松竹森森，山石峨峨，洵為佳作。這次還請梅村先生代為引薦。"（秦格《微云堂記》）

他們說的張山人又稱"山子張"，姓張名漣，字南垣，是當(dāng)世首屈一指的造園家。王煙客則是王時敏，董其昌的高徒，一代畫壇宗師。1620年33歲的張南垣為王時敏建造樂郊園（圖2），一舉成名，從此公卿文士們交書走幣，爭相聘請，每年不下數(shù)十家。從業(yè)近50年來，張南垣的作品遍及大江南北，錢謙益的拂水山莊、李逢申的橫云草堂、吳昌時的竹亭湖墅、朱茂時的鶴州草堂……都是他的得意之作（吳偉業(yè)《張南垣傳》）。官士們聚會時聊起各自的園亭，如果不是出自張南垣之手，都會覺得顏上無光。由于工程太多，有些豪門貴宦不耐久候，上家的園林尚未完工，便連夜將張南垣從工地上搶來，高興地設(shè)宴慶祝，所謂"奪得張卿侵夜歸，滿堂開顏浮大白"（李雯《張卿行》）。吳偉業(yè)與張南垣半生交好，他位于太倉的梅村便是張南垣的力作，錢謙益、吳昌時造園時都曾由他引薦。秦松齡正有心請張南垣出山，求吳偉業(yè)牽線，可以說再合適不過。

吳偉業(yè)沉浸在渺遠的回憶中，臉上浮起一縷笑意："那時可是我們的盛世。張山人疊山栽樹，王煙客題額繪圖，我與牧齋（錢謙益）常悠游其間，一時多少名園勝景，文苑風(fēng)流。"他停頓了一下，感慨地說："俱往矣。世變后園亭與人共憔悴，唯余殘山剩水，令人不勝其悲。而今山人與煙客皆垂垂老矣，恐不能再費心經(jīng)營園亭。不過，山人有四個兒子，一個從子，都深得其家傳。煙客也有不少得意門生，我可以代為引薦。‘雛鳳清于老鳳聲’，現(xiàn)在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了。"秦松齡望著老詩人的眼睛，心中一亮，他笑著點點頭，欣然領(lǐng)會前輩對自己的期許：江山雖改，文脈不絕。薪火之傳，正待我輩。

園林中的"詩情"

秦松齡對寄暢園的印象始自童年。他的伯父秦德澄早卒無子，他剛出生就被過繼給伯母王朗。王朗出身名門，能詩善畫，與松齡相依為命，對這位嗣子疼愛有加。秦松齡小時候最期待的便是隨伯母游寄暢園。那時雖是明末，北境已經(jīng)烽煙四起，但江南的冶游之風(fēng)仍然很盛，寄暢園所在的惠山終年游人如織。為避開游客，伯母總是選在陰天前往，牽著小小的松齡穿過竹林花叢，教他辨認各種草木；有時駕一葉小舟，采摘池中的蓮花香藕。秦松齡在家塾讀的都是枯燥艱澀的時文，在園子里伯母教的則是朗朗上口的詩詞。他最喜歡先祖秦觀的小令，"自在飛花輕似夢，無邊絲雨細如愁"，"覺來紅日又西斜，滿庭芳草襯殘花"，多年后他才理解伯母吟誦那些詞句時的惆悵與傷感，當(dāng)時只覺得音韻動人，與園景格外相配。

寄暢園是秦松齡童年的樂園，那些花草蟲魚，清泉古樹，既帶給他無盡的樂趣，也滋潤著他幼小的心靈。要到成年后，經(jīng)歷了種種挫折和打擊，他才開始理解這座家園遠為厚重的歷史。

寄暢園的前身是秦金建造的鳳谷行窩，與嘉靖朝的"大禮儀之爭"有關(guān)。秦金是秦氏家族的顯赫人物，無錫城內(nèi)尚書第的門聯(lián)鐫刻著他一生的功績："九轉(zhuǎn)三朝太保，兩京五部尚書"。嘉靖帝以旁支繼承皇位后，要求封自己的生父為帝，這將改變明朝皇室的大宗，引起滿朝文武反對。當(dāng)時有230余名大臣跪在左順門外抗議，時任戶部尚書的秦金便是首領(lǐng)之一。氣急敗壞的皇帝逮捕了134人，打死18人。秦金雖只被罰除俸祿，但朝政如此，他不愿與當(dāng)權(quán)者合作，1527年告老還鄉(xiāng)，買下"漚寓"僧房建造了鳳谷行窩。這處僧房背靠惠山，南鄰惠山寺，內(nèi)部有山有水，以及數(shù)百株寬逾合抱的喬木，可謂最理想的造園基址。秦金簡單修繕了一番，便儼然成為一座繞有野趣的山園。他常與鄉(xiāng)中父老在園中酌酒吟詩，并利用余暇纂修了無錫秦氏第一部宗譜。歸老園池為官士們提供了一條退路，使他們不必迎合媚上，得以堅持自己的信念與操守。

秦金過世后，鳳谷行窩一直受到良好的維護，但數(shù)十年來都沒有大的興建，直到家族中又出了一位聲名顯赫的人物。

秦燿28歲中進士，主考官為大學(xué)士張居正。在座師提攜下，秦燿仕途順遂，不斷升遷，46歲時因平定南贛升為都察院右副都御史，巡撫湖廣。這正是75年前秦金擔(dān)任的職位，秦燿躊躇滿志，期待像曾叔祖一樣成就更高的功業(yè)。但曾作為張居正的得力門生成為他無法擺脫的魔咒，張居正過世后他便受過沖擊，1591年政敵們再次找到機會，攻擊他貪污瀆職，秦燿被解除了一切職務(wù)（圖3）。

圖3 舜峰公·秦燿像。來源：秦志豪. 錫山秦氏寄暢園文獻資料長編. 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09：29

1592年冬他回到無錫，為消除罷官的苦悶，全力投入到鳳谷行窩的拓建中。幾年后，當(dāng)年的疏野小園煥然一新，景致增多為20景，廳堂軒榭一應(yīng)俱全。秦燿取王羲之"取歡仁智樂，寄暢山水陰"詩意，將園名正式定為寄暢園，并請來名家好友，慶祝園林落成。這次盛會在很多年后仍膾炙人口。王稺登、屠隆、車大任各撰寫了一篇《寄暢園記》，畫家宋懋晉繪制了《寄暢園五十景圖》，秦燿、秦?zé)j、安紹芳和安希范等為寄暢園撰寫了幾十首詩。當(dāng)時正在對面建造愚公谷的江南名士鄒迪光，還特地派出家班到園中演出《曇花記》。秦松齡幼年在園中常聽伯母指點：棲玄堂前的爽臺（圖4）是一處天然舞臺，那年牡丹花開，人們在花間飲酒吟詩，賞花賞舞；另一處則是錦匯漪中的涵碧亭（圖5），他小時候常伏在知魚檻的美人靠上，想象歌女踏著婀娜的舞步穿過宛轉(zhuǎn)橋，舞袖翩翩，歌聲悠揚。

自秦金的鳳谷行窩起，這座園林便洋溢著濃郁的文人氣質(zhì)。無錫秦氏先祖以教書為業(yè)，儒家先師孔子被稱作"鳳"，因此秦金將這座別墅題作"鳳谷"；"行窩"則出自北宋大儒邵雍的"安樂窩"，同樣強調(diào)了園林的儒家基因。秦燿的寄暢園則頗具有道家風(fēng)骨，他運用文人作文的手法造園，引用了大量"典故"。寄暢園的名字取自王羲之的詩，山區(qū)引水入池的曲澗也效仿王羲之，秦燿的雄心是"于焉修禊，于焉浮杯，使蘭亭不能獨勝"（圖6）；他的第二位偶像是陶淵明，山間的桃花洞，"栽桃數(shù)十株，悠然有武陵間想"，書房含貞齋前栽了一株松樹，供他"撫孤松而盤桓"（圖7）；知魚檻出自《莊子》的濠上之樂（圖8），臥云堂隱喻園主的東山之志（圖9），棲玄堂欲學(xué)揚雄閉門著書，箕踞室想仿王維獨坐嘯傲，清響齋取自孟浩然的詩，先月榭取自白居易的詩，此外還有可學(xué)陶弘景聽松的齋前古松，效仿李德裕醒酒的松下湖石……幾乎所有景致皆有出處。秦燿借用這些典故造園，將數(shù)千年的隱逸文化薈萃在園中，漫步其間，仿佛在展看一幅幅生動的隱逸畫卷，撫景如對其人，那些先賢逸士皆成為自己的園中伴侶。這種意象再現(xiàn)的解釋學(xué)式創(chuàng)作，泯滅了古今的時間間隔，園主與古人的精神在園中相遇相愜相融，生動詮釋了文人園林作為精神棲居的本質(zhì)。秦燿的寄暢園可謂借助詩文造園的典范，后來秦松齡的改筑則更多受到山水畫的影響，從而使寄暢園成為文人鐘愛的"詩情畫意"的完美載體（圖10）。

秦燿的改筑使寄暢園躍身為吳中名園，成為一份厚重的家產(chǎn)，他卒后寄暢園被分成四份，由各支子孫繼承維護。這種分割破壞了園林的完整性，有些地方甚至筑起了垣墻，明清之際的動亂，更加速了園林的荒廢。直到順治年間，秦松齡的父親秦德藻成為族長，才將寄暢園合并為一。成年后的秦松齡走在園中，看著歪倒的湖石，擁塞的泉流和滿地的殘枝枯葉，遙想起兩位先祖的蹉跎仕途和隱逸閑情，諸般往事與自己的人生遭際逐漸融為一體（圖11）。他忽然感到，所有的挫折仿佛都是冥冥注定，"天地何心容放逐，湖山有幸集賓朋"，園林的盛衰總是與文人的窮通緊密糾纏，父親說的對，寄暢園需要一位新主人，自己正是最合適的人選。（未完待續(xù)）

圖11 民國時期秦氏后人在寄暢園中合影。秦寅源先生。

（本文轉(zhuǎn)載于《靜山之境》公共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