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得高中時候老師布置翻譯《聊齋志異·狼》，很多哥們把“老叟”直譯為“老家伙”。老師氣極反笑：“至少也得是‘老人家’吧？”當(dāng)時不免暗笑：老家伙實在難弄。
　　 香港男演員里有一批自從我接觸開始，幾乎一開始就是老家伙，現(xiàn)在該算是老老家伙了。既然講香港男演員，“長幼序”，不妨先講講他們。

　　1 曾江

　　記得梁朝偉在給石堅頒發(fā)“香港電影男演員終身成就獎”獎座的時候，曾說過這么一句話：要用一個字來形容堅叔，那就是“奸”。這頂帽子其實轉(zhuǎn)戴在曾江頭上，尺寸也差得不多。有多少演員在他手下“吃過苦頭”，從《縱橫四海》里的“干爸”到《擇日再死》里的北韓將軍，曾江壞得可說是“古今中外”。
　　 可是當(dāng)然也有例外。
　　 譬如《英雄本色》里的出租汽車?yán)习?，譬如《喋血雙雄》里的老警察。這兩個角色都各有一個很強(qiáng)的小弟：前者是狄龍，后者是李修賢。雖然前者說小弟有些勉強(qiáng)，可是看著狄龍在他面前靦腆地笑，曾爺那叫一個不含糊；而李修賢和他那種亦父亦師的演繹不由使我懷念起給我第一根煙抽的前輩，第一次他教我漂亮的女孩子怎么去追……　
　　 但曾江最令我難忘的還是黃藥師。83年版《射雕英雄傳》里的東邪黃藥師。
　　 黃藥師何許人也？原書里曲靈風(fēng)提到他的時候，真有孔子門徒仰望師尊的高山仰止：
　　 “……可是天下盡有聰明絕頂之人，文才武學(xué)，書畫琴棋，算數(shù)韜略，以至醫(yī)卜星象，奇門五行，無一不會，無一不精！……”
　　 要說黃藥師是第一聰明人也許未必，但贊一句第一瀟灑人也許當(dāng)之無愧。
　　 碧海簫聲寫波濤，江湖落拓看紅塵。黃藥師這個人不演則罷，要演的話，第一要野，第二要狂，第三要雅。三者缺一不可，三者互為君臣，曾江竟真的給了我們一個這樣的老東邪。曾江的眼睛冷起來就是毒蛇的眼睛，掃來令人不寒而栗；而曾江笑起來又恰似百花迎春，骨子里都是暖的。一冷而白眼天下，一熱而護(hù)犢情深。這樣的人物，曾江施施然一站，我自我心。

　　2 朱江

　　如果說曾江很多時候“不是好人”，那么朱江好像就沒有是壞人的時候，就像他的鼻子似乎從來不小。不是《龍在江湖》里那帥氣的經(jīng)理助理，就是《功夫皇帝方世玉》里懂拿念唐詩來做前戲的老古董，但好得有血有淚的還是《喋血雙雄》里周潤發(fā)的殺人中介。這個殺人中介被慣性慣得竟然想跟著上家一路卑鄙過去——把下家掛掉，可惜好人做壞人當(dāng)然破綻百出，良心發(fā)現(xiàn)之后痛改前非，可惜，做好人也是要體力的。當(dāng)最后滿臉血污地倒在小莊懷里：我是不是不是一條狗。暗嘆一個：好人就該一直做個好人。

　　3 劉江

　　提起他完全是由于有個“三江”的說法：曾江，朱江，還有一“江”就是劉江。
　　 劉江比較擅長處理為了兒子不顧一切之類的角色，譬如他在《獵鷹》里得知自己兒子的臥底身份曝光后，幾乎聲淚俱下地苦苦哀求。而鐵槍廟前（83版《射雕英雄傳》），當(dāng)明知楊康已經(jīng)中了會連累他人的蛇毒，別人是寧可把手都砍掉都要避開的時候，他還是撲了上去，還是想把“康兒”抱在懷里。劉江也許不是個有用的爸爸，但實在是個好爸爸。

　　4 關(guān)海山

　　就像我知道郭藹玲首先是因為她是劉青云的妻子，記得關(guān)海山首先是因為他是關(guān)之琳的爸爸。（結(jié)果還不是。）慈祥和藹也好，老奸巨猾也罷，自己就是風(fēng)里浪里走來，演戲不過是瓜熟蒂落?！?/p>

　　5 董驃

　　董驃老爺子身為香港馬會的解說人，可謂名符其實。老爺子武功根底頗好，迄今還記得霍老爺子早上催子弟晨練一幕（黃元申版《霍元甲》），那叫一個利索。而《四大名捕》的諸葛小花穿起行頭不僅有儒雅飄逸，更有睿智沉著，所謂不怒自威，所謂當(dāng)海臨風(fēng)。（說起來這個電視劇的主題曲還是董老先生自己唱的）。在《龍蛇爭霸》里，當(dāng)那個老少咸集的葬禮之后，倪震扮演的小弟在董驃面前咋咋呼呼地叫囂：你知道我老大是什么人？結(jié)果董老爺子毫不含糊地一把掐住他的耳朵：我這一輩子只有人替我洗魚缸，而沒有人敢來砸魚缸。一番話像銅豌豆一樣蹦出來，老爺子何止是寶刀不老？

　　6 劉兆銘

　　吾生也晚，一個遺憾就是沒有看到劉兆銘先生年輕時候的翩翩風(fēng)采，譬如徐克處女電影作“蝶變”那個飄亮的扮相。劉先生現(xiàn)在稍微有些發(fā)胖，當(dāng)年卻由于擔(dān)任芭蕾舞教師的底子，體態(tài)非常漂亮。舉手投足滿透著一股雍容自許，總是那么和藹雅致?！　?br>　　 《獵鷹》里的陸一凡，《千王群英會》里的仇大千，《笑傲江湖》里的岳不群，《天龍八部》里的段延慶。每次看他（們）制訂和實施犯罪計劃的時候竟有羊叔子緩帶輕裘的驚艷，吳宇森那句“優(yōu)雅的暴力”如果要找形象代理人，我覺得選劉生第一，沒有第二。詳細(xì)還是想提提他在《射雕英雄傳》里扮演的南帝段智興。
　　 南帝雖然貴為一國之君，其實還更偏像向一個不用上班的讀書人，雖然讀的多是《一陽指指南》之類的工具書。劉演出南帝的雍容且不去說，只說那歲月都洗不掉的深情：“。。咳，屋面上霜濃風(fēng)寒，我竟怔怔的站了半夜，直到黎明方才下來，就此得了一場大病?！睘檎l風(fēng)露立中宵？還在屋頂？電視劇并沒有實拍這個鏡頭，而是和書一樣，我們和郭靖黃蓉一起聽著已經(jīng)是白發(fā)白眉的南僧（劉兆銘）娓娓道來。都以為早已忘得干干凈凈，提起來原來是那么地刻骨銘心。而他還是那么的云淡風(fēng)清，溫文爾雅。越是如此，那滲出來的悔恨和悵惘卻是那么那么地觸目驚心。

　　7 胡楓

　　你知道胡楓是舞王嗎？
　　 我說不出我看過修哥什么電影，最近的好像還是《棟篤神探》，他一臉嚴(yán)肅地對黃子華說：“把褲子脫下來，你接生的時候我都在場，還有什么沒見過啊。我警告你，不許再泡我這里的護(hù)士啊?！边€有一部是歐陽震華的什么講老千的片子里，他演一個老派老千，西裝筆挺，笑容用得也透著節(jié)儉。胡楓就是一張舊沙發(fā)，不起眼，但舒服無比；要么就是一杯茶，冬日里，暖暖地捧在手里。

　　8 楚原

　　說起楚原，還是在《精裝難兄難弟》里第一次看見這個號稱自己就是電影的白發(fā)胖叟。說起來他倒是像電影的幕布，像銀幕一樣寬，像銀幕一樣白。再是《新難兄難弟》，這次他演劉嘉玲的老豆，一副勢利刻薄的樣子，可惜由于太胖，不顯得陰冷，只透著傻氣。說起來，看著他拍著梁朝偉的肩膀：就你這么賤，才夠格作我女婿。我才不管他導(dǎo)演過很多古龍的片子，是什么名導(dǎo)，就想捏捏他的臉蛋，但可惜他和我的歲數(shù)實在都不小了。突然想起，電影，很久沒有看在銀幕上放的電影了。

　　9 王天林

　　香港黑幫片里有兩部我非常喜歡的作品：一部是《暗花》，一部是《槍火》。而這兩部片子里都有一個體積很大卻似乎會被忽視的角色，角色的名字我都忘記了，但演員的名字我記住了，他叫王天林。王天林的表演我首先想到的是不動聲色，所謂什么理論他都懂，什么陣仗他都見過，他給你看的不是演技，而是這樣的角色會如何面對一些事情，你會隱隱感覺：電影的幕布有些破了。王天林在這兩部戲都屬于陰影中的人，偏偏他一直在你眼前晃，但你無論是不敢去推測是否就是他，還是根本沒有覺悟去找尋他的破綻，不到最后一刻，不到他緩緩坐下，大家都不得不來來往往，走來走去。王天林的厲害在于你能清晰地意識到歲月在他身上腐蝕的痕跡，想學(xué)，但學(xué)什么呢？

　　10 秦沛

　　秦沛曾在上海電視臺的《家庭演播室》里笑談：他（姜大衛(wèi)）倒是老是演主角，但養(yǎng)家還是要靠我，畢竟配角接的戲多啊。
　　 《伴我闖天涯》里對著周潤發(fā)咆哮：我可是認(rèn)識很多高官；《雷洛傳》里和手下發(fā)飆：我要在一周之內(nèi)做香港歷史上破案率最高的探長！《新不了情》里那個落魄卻不頹唐的老薩克斯風(fēng)手笑看云卷云舒，幾個慈祥的老爸之后，自然還有一個矮矮的成吉思汗（83版《射雕英雄傳》）。鐵木真最重要的是要有氣勢，那種用目光就能把敵人撕得粉碎的強(qiáng)悍驍勇。由于體格的關(guān)系，秦沛與巴桑（2003版《射雕英雄傳》中的鐵木真）相比：狼行而言，遠(yuǎn)遠(yuǎn)不如；但就“鷹視”這點，秦沛眼光之狠辣銳利卻不遑多讓。對金國的委屈隱忍，對小邦的橫掃披靡，對南宋的虎視耽耽，秦沛一筆筆交待下來，紋絲不亂。當(dāng)最后一集臨終時，真有一頭雄鷹慢慢墜落的蒼涼，回想那剛出場時那么燦爛的笑容，誰敢說這不是草原上那耀目的太陽？！

　　11※12　午馬和林正英

　　如果說午馬還是不斷在各種電影里出現(xiàn)的話，由于沒有看過僵尸道長系列，林正英先生幾乎是緣慳一面了，說是幾乎，因為還有一部《笑傲江湖》?！缎Π两泛驮嗤ǖ牡胤降共灰姷檬窃谠S冠杰的花拳繡腿和他與張敏、葉童的打情罵俏，而在實實足足兩個老家伙，那歲月煎熬，卻化不開的老交情：“這是我們年輕時候唱的歌，喜歡的話就一起唱。”當(dāng)林正英將琴遞上了船頭，然后毀舟而共亡，化為灰燼的是不是還有他們相知一生的時光？

　　“老家伙”了半天，當(dāng)然是玩笑話一場。認(rèn)認(rèn)真真一句：老人家。老人家們跌打滾爬那么多年，什么叫做經(jīng)驗，什么叫做體驗，都用時間檢驗。時間沒有磨蝕他們的神采，反而把那些剎那越擦越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