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西藏，一個吃貨……

小寬

當(dāng)然了，這個題目套用了卡爾維諾的小說《如果在冬夜，一個旅人》，如果在西藏，一個吃貨，想吃的更好，只需要找到一個人，這個人叫賀中。

賀中是個酒鬼，也是個詩人，出生在甘肅甘南，身上有許多個民族混雜的血統(tǒng)，80年代到西藏，趕上了西藏最盛大的黃金一代，那時候大批文人聚集在此，馬原、馬麗華、扎西達娃、龔巧明、于曉冬、李知寶、羅浩、金志國、段錦川、牟森、李啟達、裴莊欣、田文……于曉冬的油畫《干杯，西藏》記錄了那批意氣風(fēng)發(fā)的面孔，從那幅油畫里還能見到賀中年輕時的模樣，帶著點青澀，遠遠沒有現(xiàn)在的江湖味道。

于小冬油畫《干杯，西藏》190x160cm 1996-1997 畫中人物從左到右依次為；馬麗華、王海燕、李知寶、羅浩（高個）、李新建（英國）、色波、馮少華、馮麗（皮皮）、車剛、韓書力、賀中、龔巧明（已故）、田文（已故）、洪立偉、馬原、于小冬、牟森、扎西達娃、金志國、劉偉、李彥平（已故）、裴莊欣（美國）、曹勇（蹲）。

賀中依然在西藏，當(dāng)時小伙子成了一個胖子，留起了倔強的小胡子，如同阿凡提，向上翹著，這也是賀中的標(biāo)志性形象，他經(jīng)常是說完笑話，哈哈大笑，捋捋自己的胡子。這個西藏酒鬼簡直是全國文化界駐西藏辦事處主任，各路詩人藝術(shù)家導(dǎo)演作家，但凡到了西藏，第一件事就是向他報道：老賀，我到拉薩了。

那一年的八月，我去了西藏，跟賀中報道。

八月末的西藏，青稞已經(jīng)收割完畢，青稞垛規(guī)矩的排列在田里。拉薩河的河水有些漲，甚至漫過了河灘上的叢林，它蜿蜒著圍繞著拉薩城，匯入雅魯藏布江。八廓街依然熱鬧非常，轉(zhuǎn)經(jīng)的老人、磕長頭的虔誠者、小販和背著單反相機的游客，他們用自己的視角辨別著大昭寺和布達拉宮。

馬原說，在80年代，他是第一個在拉薩穿短褲上街的人，穿著短褲，騎著車，引得拉薩**呼小叫。而今西藏大街小巷，短褲隨處可見，還有姑娘們的超短裙。

沒有去大昭寺，我們鉆胡同，去了一個茶館，喝五毛錢一杯的藏茶。這才是藏民們聚集生活的地方，老人們在此閑坐，聊天，這里也是信息港，各種信息在此融匯，然后傳遍拉薩。藏茶微甜，我們身處其中，就像把一塊咸魚放進大米粥里，突兀又有點不合時宜。周圍的藏民們聊天，跟女老板開點粗俗的玩笑。每到一處陌生的地方，我都愿意第一時間找到這種有意思的地方，坐在混雜著各種當(dāng)?shù)乜谝舻娜藗冎虚g，接點地氣。

餓了就去瑪吉阿米，這是來西藏旅游的小資們的圣地，位置絕佳，就在八廓街，里面聚集著各路內(nèi)陸游客，勇闖天涯的背包客，尋找秘境的老外，他們順著狹仄的樓梯向上，坐在靠窗的位子，看著藏式的屋頂。這是被溢美的西藏，也是外人心中的西藏，就像外地游客到北京，總是想去四合院里吃頓飯，去后?？纯礋艏t酒綠一樣。

賀中摸著自己的小胡子，講講笑話，下午的時間顯得悠長。吃飯，改良的藏餐，沒有那么強盛，而是溫軟的，文藝的。我們在留言本上寫字，北京的詩人阿堅總是寫順口溜，許多流行語如果刨根問題都是來源于他，比如“四大俗：上一次鏡，出一本書，去一次西藏，信一回耶穌”。這次他在留言薄上寫上：“唐古拉，優(yōu)敏芭，拉薩河邊發(fā)發(fā)呆，瑪吉阿米喝藏茶?！?/span>

如果想在西藏吃點別致的，好吃的，拉薩不是好選擇，好選擇是朝向林芝，朝向藏香豬。從拉薩到林芝，需要驅(qū)車6、7個小時。順著尼洋河向東，周圍的山勢起著細(xì)微的變化，先是安靜而突兀的山，冷峻如內(nèi)心狂野的漢子，穿過海拔5013米的米拉山口，順著山勢而下的時候，山的起伏頓時柔美了許多，植被豐茂，牦牛在很遠的地方吃草，小花在很近的地方開著，有點肆無忌憚。

在工布江達縣的大街上，藏香豬出現(xiàn)了。坐了幾個小時的車之后，我們在此停留一下，吃頓中飯。藏香豬們旁若無人的走在大街上，遍體黑色，體型微小，據(jù)當(dāng)?shù)厝苏f，這種豬就是這么大，不會更大了。藏香豬的成名得益于四處往來的游客，如今藏香豬已經(jīng)成為當(dāng)?shù)孛裕瑑r格也被炒到天價，與之齊名的是尼洋河的冷水魚。不過據(jù)當(dāng)?shù)厝私榻B，不少街邊小館打著藏香豬的名義，賣的不過是飼養(yǎng)之后的普通豬。

一份藏香豬肉價值不菲，當(dāng)?shù)厝擞盟床?，做臘肉，果然肉質(zhì)緊密，濃香，能吃出一種奔跑的味道，感覺每一塊肉都經(jīng)過了長途奔襲。然而當(dāng)?shù)氐牟孛癫簧婆胝{(diào)，密集的川菜館子里的出品也平平。如果用這種豬肉做紅燒肉應(yīng)該也不錯，至少不會比浙江的雙頭烏差，但是遍尋也沒有找到藏香豬做的紅燒肉，頗有點遺憾。

一群吃貨體內(nèi)藏著饞蟲，此時正是盛產(chǎn)野山菌的季節(jié)，松茸黑松露雞樅一個不少，但是整體品質(zhì)遜色于云南。令人驚喜的是這里的野山菌漫山遍野，隨便在草灘上走一圈就能撿回不少蘑菇，然而并非所有的蘑菇都適合食用，越是鮮艷越是有毒，這跟姑娘相仿，越是美艷，越是多是非。

當(dāng)天下午，我們到了林芝。林芝名吃是石鍋雞，在林芝的魯朗鎮(zhèn)，滿大街都是石鍋雞的招牌。最近兩年，北京也有了專門經(jīng)營石鍋雞的小店，打扮的藏味十足，然而在當(dāng)?shù)?，每一家小店都狹仄簡樸。石鍋雞的要素首先是石鍋，用的是一種名為“皂石”的云母做成，這種石頭產(chǎn)于墨脫，需要人力背運出山，再經(jīng)過當(dāng)?shù)厝俗屑?xì)鑿制，這種鍋保溫好，據(jù)說富含礦物質(zhì)。許多人都要在此購買一枚石鍋，價格大概400元左右。第二要素才是雞，藏雞兇悍，一扇翅膀能飛到樹上，這種雞肉肉質(zhì)致密，同時在里面加入了各種林芝野山菌和手掌參，手掌參也是當(dāng)?shù)靥禺a(chǎn)，狀如微小的手掌，煮過之后呈透明色。一起用高山雪水燉開，也是富有當(dāng)?shù)靥厣拿牢?。我們在公路邊的小館子里吃石鍋雞，為其中的雞是公雞還是母雞爭論了一番，最后得出結(jié)論，是公雞，因為母雞需要留著下蛋，藏雞蛋往往賣的比雞還要貴。

吃完石鍋雞我們繼續(xù)上路，路上美景無限，然而這一切美景，到了魯朗的扎西崗村，又都算不上什么了，恍如一爐沉香屑，而在扎西崗村，又一根藏香悄悄燃起，芬芳著天地萬物。

人們**慣把魯朗稱為“東方瑞士”，其實看過這里，瑞士不過是“西方魯朗”。高山草甸之上開遍野花，碩大的云杉、柏樹綿山遍野，把遠處的山染成墨綠。一簇簇的綠，令人應(yīng)接不暇，馬匹與牛羊都在山坡吃草，木質(zhì)的柵欄有意無意的分割著田園，云霧從半山升起，緩緩的一條絲帶，佩戴在魯朗的額頭。

村莊不大，恰到好處的擺放在山坳里，黃昏時有炊煙，清晨也有炊煙。我們?nèi)チ藛套楷數(shù)募遥瑏砗贾菰娙伺司S說，這個奇妙的地方是他們前幾年到西藏時候發(fā)現(xiàn)的，后來成了他們的據(jù)點，每到西藏必來一次。

這里院子寬敞，藏式的老民居，廚房里熏黑了墻壁，而黃銅的鍋碗都锃亮?？梢允裁炊疾蛔?，也可以上山采蘑菇，或者到后山的經(jīng)幡陣?yán)?，聽聽風(fēng)聲。西藏總是在莫名的時候給你不知所措的美，叫人一次次崩潰成為碎珠又轉(zhuǎn)瞬黏合。天空中的云靜靜翻滾，云彩不在意人間。這時一只三條腿的小狗盤臥在山崗上，它看著我們，神情凜然，蹦跳著走了幾步，然后又回了一下頭。

晚上的晚宴是喬卓瑪一家人操持的，在這里我終于見到了藏香豬做成的臘肉，比我想象的肥，幾乎見不到瘦肉，整塊發(fā)黃微微透明的脂肪，對著夕陽，閃著**的光澤。各種當(dāng)?shù)氐耐敛?，一把蘑菇，兩捆青菜，各種臘肉，下午殺的一只雞，對于一個吃貨來說，這些足夠了，足夠親切，也足夠鄉(xiāng)土。

夏天天氣涼爽，我們坐在院子里吃飯喝酒，聊天扯淡，廚房就在旁邊，冒著炊煙，藏民一會兒就端出一盤菜。沒有想象中的好吃，菜做的隨意粗獷，以料理食材來說，藏民不及內(nèi)陸的漢人更在行。然而這有什么關(guān)系呢？

飯畢之后才是重點，在二樓的火塘邊，我們開始了詩歌朗誦會。屋里燈光昏黃，閃耀著80年代老舊的光。放佛昨日重現(xiàn)，幾天來的俏皮話與黃段子都悄悄隱去，80年代的文化勝景重現(xiàn)。那些四五十歲的老詩人們，認(rèn)真的讀詩，藏民的小孩偷偷在門口張望。馬原也開始背誦自己寫于80年代的一首詩，江蘇詩人龐培開始唱一首海子的《九月》，每每有精彩處，大家停下來，喝一杯，在繼續(xù)。我和阿斐算是在座的僅有的兩個80后寫詩的人，我們互相讀對方的詩，故意找那些穩(wěn)準(zhǔn)狠的文字，那些青春勃發(fā)的詩。

即便旅程再精彩，飯菜再迷人，詩歌依然是我們最好的下酒菜。為一句話，我們喝一杯，為了一首詩，我們喝一杯，為了一個故去的朋友，我們喝一杯。賀中還唱起了歌，這個每天晚上混跡于酒肆的胖子，還是個很好的歌者，各種民族小調(diào)信口拈來；阿堅也開始唱歌，他唱的是男高音，起步就是帕瓦羅蒂的《我的太陽》，為了一首歌，我們又喝了一杯。直到夜色深沉，我們都沉沉的醉去了，搖晃著回到棲居的小屋，小木屋里簡陋，我和阿斐共處一室，他變魔術(shù)似的，又找出一瓶酒。

是的，我們?nèi)缒闼?，又喝了一杯?/span>